第二十七章 祖龍之死

會稽郡的事情處理完畢後,始皇經吳縣渡江水(現長江)至海,乘樓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終忘不了琅琊山上的美好風光。

在船上,他時時是由蒙毅和張良作陪,反而將李斯和趙高丟在一旁。

東海上一路風平浪靜,始皇及從臣所乘的那艘樓船,既大又設備舒適,生活在上面,感覺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異。

時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艙內生氣火盆,焚著玉蘭花香料,溫暖和芒香猶如置身於春天的花叢裏。

始皇喜歡聽張良談東海軼事,花山仙跡。他看出這個俊秀的年輕人,不僅博學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種不臣君王的飄逸之氣,這種人,君主只能以之為友為師,絕無法要他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隱老人年輕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他始終以未能見到恩師年輕時的倜儻灑脫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學也甚博雜,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經驗,認人識人可說中肯絕頂,不太會看走眼。

開始時,他見到張良這種英才,還想籠絡收為己用。他認為只要過不多久,讓他多點實務上的經驗,將來會是他留給子孫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張良這股「仙氣」,他打消了這個主意。

可是他絕未想到張良會是在博浪沙投擲大鐵錐,差點要了他老命的那個「盜匪」。

在張良這方面,他先前還單純認為始皇只是個專制、富於謀略的獨裁者,但經過多日的深談以後,他發現始皇不僅雄才大略,處事明快,有他獨到的見解,而且他最大的長處是知人善用,將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而且是什麼樣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許,他唯一的缺點是他太過於自信,像李斯、趙高這種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養在身邊。

張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亂都亂不起來;但他一死,天下想不亂都不行,扶蘇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蘇也許可使天下生民逃過又亂一次的浩劫。

張良有時對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黃石公後,思想竟會有如此大的轉變,以前他時時志在復國,自認為和強秦——尤其是嬴政——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黃石公的教導以後,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韓王算什麼?嬴政又算什麼?他們誰能為天下人謀福,就應該受到愛戴。嬴政做事也許過於性急一點,但除了建阿房宮和驪山陵墓外,其餘的工程都有它們的必要。

也許嬴政在這點上做得太傻,他想將數千年來君主及諸侯荒淫懶散所留下的擔子,一個人一下就整個挑起來,他做得真是吃力不討好!

他同時也看得出,始皇這次海上之行,名義上是要找海神決戰,除掉海神阻礙他求取長生不老仙藥,實際上他是想發展海上武力,消滅海盜,向海外作進一步的擴張。因為每到一處港口,他都會要從臣找當地父老記錄港口潮汐、氣象、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關資料。

只是,始皇有這個習慣,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絕不聲張,這是獨裁者處事明快的秘訣,但也是獨裁者的悲哀,因為他們不知道先發動民意和製造民意。

張良只將發現到的這些事放在心裡,連蒙毅他都不提起。他和始皇經常談到的,只是如何與海神決戰的神(鬼)話!

那天海上無風,陽光也特別好,始皇半躺在錦墊上,蒙毅和張良陪侍談話。始皇一時興起,笑著對張良說:「張生對東海神仙之事甚熟,朕這次到海上,是為了向海神進行決戰,張生對海神的由來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張良恭敬地回答。

「說來聽聽,蒙卿也注意聽,這就是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始皇閉目養神而聽。

「海神相傳姓敖名廣,身兼東海龍王,另有三個兄弟分別為南、西及北海龍王,都為神龍所修煉而成,經過上帝封命,敖廣為金龍所變,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為海神,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廣的兒子。」張良津津有味地說。

「這樣說來,上次附體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廣了?」始皇問。

「正是。」張良回答。

「他說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烏龍,這是為何?」

「舉凡人間帝王將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廣的話大概不會假。」張良說過一次鬼話,就只好逼得再說一次。

「敖廣即然為神,朕目前為凡人,是否能鬥得過他呢?」始皇口中如此問,心裡想的卻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外土地。

「人定勝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況只是一個敖廣!」張良看出始皇問的話中有話,也就用弦外有音的話回答他。

「不錯!」始皇似乎也懂了張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笑:「張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連敗他們兄弟——東南西北四龍王,連他的兒子江神、河神也要納入朕的掌握,只准他們造福黔首,而不準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願必能達成!」張良語帶鼓勵地說:「只是事緩則圓,凡事不能操之過急,需要一步步的來。」

「當然,當然,」始皇仍然帶笑地說:「朕會逐個逐個地擊敗和征服。」

海風轉大,近侍催始皇下艙休息。

「你們在打些什麼啞謎?」蒙毅私下問張良。

張良微笑不語。

※※※

當晚,始皇心情特別好,也許是和張良的一席談話,又引發了他的雄心壯志。

近來他老是失眠,常覺渾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常隱隱作痛,細摩之下,會發現有硬塊。

據御醫診斷為操勞過度,肝火太旺,除了應多休息外,應服藥清消肝火。始皇聽到御醫的話還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言諷刺:「朕現在從早到晚躺在軟榻上和人談山海經,算不算是休息?」

隨行的也有幾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藥就是行房,一陣激情過後,要近侍將女人帶走,他很快就能入睡。近來醫囑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飲點御醫所配的藥酒,微醺而後睡著,但飲量越來越多,又遇到醫御的反對,他們的立論是酒傷肝,不能多飲,戒除為妙。

今天他照著御醫限制份量喝了幾杯藥酒,卻不像往日那樣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興奮。他在想他偉大的海上水師;他在計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戰船要費多少時間、多少錢,工匠要從哪裏找。

的確,阿房宮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來造戰船綽綽有餘,還有驪山陵墓,他不急著死,現在建不建都沒有關係,這些哪比得上擁有一支強大的海上水師!

嗯!一千艘戰艦,每條船上除開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員外,應該能載全付甲冑騎卒一百人,千艘的總容量就是十萬騎兵,當然,要是載的是步卒,那數量還可加兩倍。

一支十萬騎兵的部隊,就足夠馳騁任何地方了。

當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動力以外,船兩側都要設槳,不要像他現在所乘的船這樣,海上無風,就全靠船後的兩支櫓在搖。另外,船上要裝置特大的勁弩和投石機,可以發射利箭巨石,也可以發射火箭和油彈攻擊對方船隻。

戰船本身不只是作運兵之用,本身就應該是一個戰鬥利器。

還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沒有碼頭的淺水沙灘,所運的部隊也可以登岸。

還有——還有——

一樣接一樣的構想和計劃,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湧入他的腦海。

他彷彿看到自己率領著這支海上雄師,接連征服海外一處又一處的地方。每到一處,那裏的人民穿著中原所見不到的奇裝異服,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跪伏在地上喊「萬歲!」他要派人教他們用秦語喊「萬歲!」這應該是最容易不過的。

距離近的,可以納為大秦版圖建郡,一切照新收地處理,設官分職一如內地。路途太遙遠的,就派遣教化人員在該處宣揚中原文化,一如現在的藩屬。

這時候典客的編制太小,已經不夠用,應該擴大,也許另成立一個專營海外領地地機構會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囂這類的人才,分別鎮撫各領地,用他的治番八字訣:「懷柔,優遇,教養,同化。」來將這些地方一一轉變成大秦的版圖。

到時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這樣只限陸地和沿海,而是要乘風破萬里浪,巡視一次海外領地,恐怕就得費時一年,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確,應該是立太子的時候了!但要立誰?胡亥?他太愚蠢,無法獨當一面。再說要是建立了橫跨海內外的偌大帝國,他繼位後會無法控制!

立扶蘇,也許太過仁慈寬厚,恐怕鬥不過李斯和趙高這班小人,不過沒關係,他會像現在這樣,走到哪裏就將他們帶到哪裏,在他的眼皮下面,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有他才能要他們盡心力,而這兩個人都是極有才幹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蘇立位,當然可以讓他們退休,甚至是殺了他們!

也許,太子只是留守,永遠也不會繼位——因為——因為——他這次戰勝了海神——海神叫什麼名字來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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