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爭立太子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陽公開坑殺了四百六十餘名儒生後,不再有人敢公開或私下聚集批評時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卻利用別的途徑發洩出來。

全國各地紛紛出現各種異兆和讖言。

有人夢見神人吟詩,說始皇活不過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頂看見異象,解答出來,預警天下五年之內就會大亂。

有漁人在德水捕魚,在魚腹中起出尺長白絹,上書「亡秦必胡」,這和盧生在渤海所得圖讖不謀而合,前後相映。

盧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處,始皇費盡心思想追捕他們,卻始終緝拿不到。

開始時,始皇也懷疑是他們在中間搗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為異兆、讖言和預言,東自遼東,西至臨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發現,他們兩個人不會有這麼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東郡太守煢惑上奏,有隕星墜地變成大石頭,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後地分。」

多日來,始皇已經被這些異兆傳言弄得心浮氣躁,如今得到真其實據。既然有了具體的證物,他決定嚴厲追查個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吳石為御史,到心城隕石附近調查實情。

吳石來到地頭後,將隕石周圓二十里地方的民眾都逮捕來,再留下會寫字的成人,然後一一審訊對照筆跡。然而寫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遠,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無論怎樣用刑,這些黔首就是不承認。

吳石審訊不出線索,自覺丟臉,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後,全部加以坑殺。他的用意有二:一個是寧願錯殺,絕不錯放,第二個也是立威,要以後不會有人再敢用這些來煩始皇,因為始皇整天心神不寧,最倒楣的還是他們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這一殺就殺了兩百餘人,這些人在當地都算得上是輿論和精神領袖的知識分子。

另外,為了沖淡這股異兆讖言逆流,始皇也主動發起攻勢,命博士為他作<仙真人詩>,傳令天下樂工及民間習唱,詩曰——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戲,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慶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詔兮吾之驕子,

君宇內兮永懷德,

秦萬世兮不更替!

※※※

御史吳石辦完心城隕石妖言案後,取道洛陽經函谷關回咸陽,前後隨從護衛也有百餘車騎。

那天在華陰平舒道野外宿營,從人為他張好臨時帳幕,他上床後,思索著該如何回奏始皇的事,興奮得無法入睡。

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簫聲,淒惻低迴,如泣如訴,他不自覺地傾耳而聽。

簫剛開始吹出的是他沒聽過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調風格,他聽得出是楚地之歌。過了一會兒,簫又吹出了新曲,原來竟是新近傳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詩>。

簫聲順風飄來,他聽不出遠近,但從人護衛中誰會吹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時想不起來。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這樣的荒郊野外,怎會有人?剛才要宿營時,找營地的人員報告,二十里方圓內沒有人煙,莫非是——?近來鬧神出鬼的事太多,吳石雖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認為全無其事,尤其是坑殺這樣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後。

他越聽越感到毛髮悚然,正想起來叫侍從問時,忽然聞到一股異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臉上一陣清涼,人醒轉過來,發現不是睡在帳幕裏,而是跪伏在冰涼的青石板上。

他搖搖頭,擦擦眼睛,頭仍然有點暈,就像宿醉剛醒一樣,耳邊聽到有人大聲吆喝:「吳石!你認得這是哪裏嗎?」

吳石定神一看,只見自己似乎是置身一個廟裏,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點有兩支蠟燭,一位穿紅色錦繡官服,頭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間,兩旁站著十多名刑卒模樣的人,全都手執長戟,腰帶佩劍。

那位官人濃眉深眼,滿臉虯髯,相貌威猛,很像傳說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著綠袍的俊俏屬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還望貴官指點。」

上首官人喝道:「吾乃華山山神是也,你奉詔審問隕石一案,為何殘殺無辜?」

「下官是奉詔行事,身不由己。」吳石有點不寒而慄。

「推下去斬了!」山神大喝一聲,有如雷鳴。

「是!」左右兵卒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就拖著往殿外走。

吳石兩腿發抖,全身都軟了下來,一點都不聽指揮,他根本就無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殺人如麻,這時候才知道挨殺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掙扎抵抗,一面哀聲高叫:「大神,冤枉!冤枉!你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這樣將下官殺了!」

「好,拖他回來,聽聽他還有什麼遺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將吳石拖回神案前,將他推跪在地。

「吳石,你還有什麼話說?」

「無論怎樣,下官也是始皇帝欽命御史,不能讓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實他心裡想的是——憑你一個山神怎麼敢隨便殺欽命御史,不怕觸犯天條?可是口裏不敢說出來。

「吳石,本神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山神哈哈大笑,聲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亂想。」吳石趕快壓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認為本神祇管山魈和飛禽走獸,管不到你這位欽命御史,對吧?」

「下官不敢這樣想。」吳石被道破心意,嚇得魂飛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撫摸著臉上的虯髯說:「因你殘殺無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過此地時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嗎?」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還請大神開恩!」吳石磕頭如搗蒜。

「山丞,你看怎樣?」山神轉向穿綠袍的俊俏屬官問。

那位瀟灑山丞從袖袋裏取出一編竹簡,打開查閱後說道:「據查卷,吳石殘殺眾多無辜,該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話未說完,吳石叩頭流血,口中狂喊:「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沒有理他,繼續徐徐說道:「不過,據查,吳石多年前尚為廷尉推事時,曾審理一件孝子為父報仇殺人案,吳石不惜得罪權貴,判孝子義憤殺人,只罰三年鬼薪,這是他唯一的陰德,應該減刑。」

吳石這生判罪人無數,連他自己對這件事都已模糊,因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還有一點懷疑眼前這位山神是人扮的,現在這點懷疑也完全隨著山丞這話散去。

「求大神開恩!」吳石懇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斬可以嗎?」山神又問山丞。

「大神開恩!大神開恩!」吳石喊得聲嘶力竭。

「讓他將功贖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說。

「如何贖法?」山神在燭光下炯炯發亮的環眼瞪得吳石心中發毛。

「要他日後在廷尉多積功德,還有要他帶樣東西給鎬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說,本神還忘記了,」山神向一位侍衛說:「將江神送來的那塊璧拿來。」

侍衛遵命從後面黑暗處拿出一個小錦箱,裡面放的是一塊上好的玉璧,晶瑩潤滑,一看就知價值不菲,吳石官居廷尉左尉,當然識貨。

「這是江神託本神轉送鎬池君的,今由你帶去長安鎬池,沉璧於水,然後祝禱三遍:『祖龍明年會死!』」山神將璧交給他說。

「祖龍是誰?」吳石忍不住問。

「你不必管,只要照話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吳石連忙答應。

「今後問案,得饒人處且饒人!」山神又說。

「小人今後一定痛改前非!」吳石又再頓首。

「回去罷!」山神一揮袖,幾個鬼卒擁上來,吳石又昏迷過去。

※※※

吳石清醒過來,已是紅日當空,發現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溝裏,渾身上下還在發痛,那是鬼卒捆綁拖拉所留下的,兩手手腕也都浮顯勒出的烏紫。

他再打開錦盒,裡面的玉璧還在,超出尋常的大,而且質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間很難找到,很像是宮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裝神弄鬼,也不會將這樣貴重的玉璧平白無故地交給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費了全身力氣,總算爬上山頂,原來他睡著的山溝離昨晚的宿營地並不遠,站在山頂遠遠看得到他的黃色帳幕,還隱約看見人馬在附近山溝及道路上亂轉。他大聲喊了幾聲,只有空谷傳來陣陣迴音,那些人仍然沒有反應,他明白他們聽不見。

「望山跑死馬!」他不得不拿這句秦地俗語來自我解嘲。

他只有拖著滿身酸痛的身子,一個接一個山頭翻過去。

「毫無疑問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間就將我帶這樣遠!」他對昨晚的遭遇已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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