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焚書坑儒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宮視察工程回來,心情特別好,下令晚間置酒咸陽宮,大宴群臣,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參加。

別的君主召宴,多是聲色歡娛,酒酣耳熱,君臣尚能忘情盡歡。而始皇乃是個工作狂,每次召宴,酒過三巡,話題又會扯到國事上去,人人皆以賜宴為苦,但又不能不去。

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談國事,只是頻頻賜酒,還有歌舞助興,可是酒酣耳熱,博士領班姬周和魯青率領眾博士起立,來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紛紛復座,這時騎射周青臣乘機歌功頌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說:「昔日秦國疆域不過千里,全賴陛下神靈明聖,所以能平定海內,放逐蠻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光輝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誠心悅服。而且陛下創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諸侯封地為郡縣,今後得永享太平,無戰爭的禍患,黔首人人安樂,萬世無憂,自古以來,沒有任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聽到他的話,高興地哈哈大笑,他舉杯說:「說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齊人淳于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舉杯敬始皇說:「殷周所以能享國長久,相加起來有一千五百餘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廣封子弟功臣作為輔助,正如同大樹的根一樣,向各方向蔓延,佔地廣闊,樹自不容易為風吹倒,也經得起乾旱。今陛下擁有海內,而子弟全為匹夫,沒有尺土之封,如果權臣中有人生異志,外有何人能救?」

始皇開始面露不悅,但淳于越裝著看不見而繼續說下去:「古來制度都是經過長期的考驗,能流傳下來一定有它的好處。所以有古人說,利不十倍就不要改制,未經過實驗的制度驟然實施,乃是件很危險的事。現在青臣不但不勸諫,反而當面歌功頌德說阿諛話,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氣得滿臉通紅,正想站起來反駁,始皇做手勢制止住他。始皇緊盯著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裡在想:「廢封地,建郡縣,制度已行了將近十年,今天你還在舊事重提,而且態度這樣惡劣!」

他本想斥責他,但再一轉念,他也是為了他好,才肯這樣直言,不應該怪他,看樣子這項制度還是有很多人內心不服,尤其是這些書獃子,不如趁現在大家都在,痛快徹底地討論一下。

於是他揮了揮衣袖,正在奏樂的樂隊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來,他輕聲對侍立在旁的近侍說:「要他們都退下!」

近侍大聲傳命,樂工舞伎魚貫退出。

殿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全怪這個老頭子淳于越殺風景。在平地言論自由慣了,來到咸陽舊習難改,說話還是這樣衝頭衝腦,幾年難逢的不談政事君臣同樂,就給他幾句話弄得夭折。

「好吧,」始皇面帶微笑地說:「相信很多人對這種新制度不太贊成,今晚我們徹底討論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發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則,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國要領,並非代代相襲一成不變,為什麼?」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向群臣,做了一個誇大的手勢:「這並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調,而是因為時代環境變了,制度和治國法則就不能不跟著變。現在陛下乃是創萬千年來空前的偉業,要世世代代的萬世傳之無窮,豈是你們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剛才淳博士說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麼,能指揮的兵力不過萬乘,控制的範圍不過千里,怎麼能來和陛下比?」

李斯這番話是搗翻了馬蜂窩,淳于越帶領著七十博士紛紛還擊,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發言,全都是引經據典,侃侃而論,當然李斯在當場也有黨羽幫他辯駁。你一段問難,他一番責備,最後變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戰,而且雙方的措辭都充滿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已過夜半,雙方的辯論還沒有結論。

這些博士整日只知皓首窮經,著書立說,對說話沒加研究。書獃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齊魯兩地來的博士,只要他們認為是真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以為是在攻擊李斯等人訂立的政策和制度,卻不知句句都傷到始皇自認是超過三皇五帝的得意創舉。

始皇聽到後面越來越不耐煩,心裡一直在想:「朕花了這麼多經費養你們,給你們這樣尊貴的客卿地位,原來你們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對朕的新構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終於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說:「辯論到此為止,李丞相將這次議論作對策奏朕。」

博士們不得不停止發言,尚覺意有未盡,卻絲毫未發覺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即將來臨。

※※※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門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時間擬好了一封對策上奏始皇,對策內容大致是:

「昔日諸侯相爭,各有其國,而且是爭相招士,所以養成私人教學和遊學的風氣。現在天下已經統一,法令從一而出,百姓應當努力從事農工,士則應該學習法令制度和各種刑法。但現在這些儒生所教出來的士人,不學習時下有用的實際學問,整天只知道鑽研古書,亂發議論,妖言惑眾,導使黔首對陛下所創的法令制度起懷疑,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擬的。

「同時,這些人只要說到有新法令頒布,就用他們所學的那套舊經典——駁斥,不但個人在內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議。以批評陛下來成名,以唱反調為高明,譁眾取寵,成群結黨來專門製造謠言誹謗政府,這種情形要是不迅速設法禁止,就會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機,必須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對策上提出禁止的具體辦法:

「臣請求,凡是非秦國歷史的所有史書全予以焚毀,不是掌管圖書的官方博士類人員,任何人不得私藏詩書及諸子百家的書,這項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對官執行查禁,搜出的書簡全部加以焚毀。

「另外,凡是有兩人以上集合討論詩書的,論斬棄市,以古制來批評責難現今制度的滅族,官吏知情不報者同罪。接到焚書令三十天內不執行的,無論官吏百姓,一律判勞役四年,謫配北邊築長城。實用學問的書簡,如醫藥、卜筮、園藝等例外,有人想學習政治、刑名法令之學,可由官方辦理的學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這封對策,可說是文情並茂,極具說服力。裡面痛陳以古非今的錯誤,並報告天下各地都出現了這種亂象,尤其以齊魯兩地最為嚴重。

自從魯人孔丘私人辦學,有教無類,儒家思想深入了這兩地的各個階層,討論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貴族的專利,再加上孔丘孫子子思的門人孟軻,早些年來遊說各國,大事宣揚「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以民為本的理念,齊魯兩地的百姓莫不景從。

再者,平地多年沒有戰爭,民間富裕,百姓有閒暇和餘力來討論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學術結社清談,市井販夫走卒談論行政得失,批評官員私德,久已成了風氣。

齊法寬鬆,歷代齊王和宰相都採無為而治的作風,一旦將嚴酷的秦法加在頭上,執法官員——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監御史——莫不以苛察為名,借執行法令之便,勒索賄賂,要求好處,處處引僕人民的反感,更覺得還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當然,李斯沒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員的種種劣跡,而是將齊魯兩地不安的情形全歸諸古書,以及鑽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後的警語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辦學和結社,很快中央集權的新制度就會遭到質疑和挑戰,尤其是孟軻「民為重」的學說,更直接動搖皇帝的統治權威。

看完這大堆沉重的書簡始皇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

他習慣性地又在南書房室內踱平方步來。

「朕是始皇帝,一切應該由朕開始!」他想:「但焚燒所有古籍,這是件大事,應該好好考慮!」

就在他委決不下的時候,忽然有近侍來報:「前將軍蒙武夫婦求見,正在宮門外等候。」

這正是喜出望外。

近侍將蒙武和齊虹帶進南書房,始皇帶著風雨故人來的喜悅,竭誠地歡迎他們。蒙武要行君臣大禮,始皇一把拉住,堅持要他們夫婦行賓主之禮,各人就席位後,始皇取笑地說:「你現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轄之內。」

「臣怎麼敢!」蒙武有點惶恐地說:「四海之濱莫非王土,宇內之士莫非王臣。」

「這只是你嘴裡說說罷了,心中不會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聲帶著些許寂寞。他接著說:「你們夫婦都變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蒙武夫婦的確變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當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結果,臉和手都變成了古銅色,手掌更是繭痕纍纍,粗糙不堪。

齊虹容顏已老,鬢邊出現幾絲白髮,額間也有了皺紋,算算年齡也該如此了。

始皇見了不免暗自心驚,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樣秀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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