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階下排列著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滿面,這些都是呂不韋和太后的心腹。

剛才秦王政宣佈了呂不韋飲鴆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觀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點歡呼出來,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國的舊臣。

有的滿臉籠罩慘霧愁雲,如喪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淚,這都是呂不韋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雞,神情頹喪,這些是呂不韋重用的人,他們不是傷心呂不韋的去世,而擔心自己的前途。

還有些剛聽到消息,臉色轉白,但頃刻之間變得神色自若,這是標準的騎牆派,也許他們曾向呂不韋輸過忠誠,呂不韋失勢以後,他們早已從事投靠宗室派陣容的活動。

有些聽到這項消息毫無反應,那包括陛階下執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後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帶來的消息,先也是心頭一震,接著感覺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輕鬆。

「文信侯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臣已將文信侯府整個全找遍了。」蒙武稟奏。

「還要什麼遺言?」秦王政著說:「這就是他對寡人最好的答覆和遺言!」

他看到蒙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也許他認為我太殘忍,也許他知道呂不韋是我父親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爭,有時候父親應該退讓,至於退讓的程度和方式,全看個人的性格和當時的情勢,呂不韋是聰明人!」

秦王政當時對呂不韋興起一點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觸目心驚,大略統計一下人數,呂不韋的知己和心腹,佔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牆頭草兩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呂不韋的遺產,這樣沉重的遺產,他承受不起!

這棵老榕樹,砍掉地面上的樹身不能算數,必鬚根除蔓延在地下深處的這些盤纏錯綜的大小根。

他沉吟著該採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間拔起,還是用緩和的辦法,逐步斬斷這些根的養料,讓它們凋殘而死?

兩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過。

採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費時間,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舉清理掉這些殘根,不讓它們再有時間長出新根來。但害處是這些根和整個秦國的各階層都已糾纏在一起,一不小心,輕則傷害某部份的國家利益。重則可能動搖國本,予各國諸侯趁勢來襲的機會。

但用緩和的辦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處,但毛病是出在可能舊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來,斬不完理還亂,永遠沒有清理乾淨的一天。

人正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稟奏的聲音,轉眼一看,正是大將軍桓齮,他恭身行禮說:「啟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連坐而自盡,嫪逆反叛案該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繼續不安。」

「大將軍所言不錯!」秦王政笑著說,接著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禮。

「嫪毐叛逆案該結案了,為了表示寡人寬容,與人改過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從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還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禮回到班中。

「桓將軍,還有事嗎?」秦王問。

「大王此舉,惠及萬人,臣沒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視殿前司儀。

司儀正想宣佈退朝之際,忽見左邊文官班裏閃出一人啟奏,秦王政皺皺眉頭,正待責問——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時湊熱鬧,但看清楚是蒙武後,他不禁微笑著說:「蒙騎射,有何要緊事,可否明日再議?」

秦王政自認對他特別,可是蒙武並不領情,他大聲說道:「啟稟大王,嫪毐叛案已結案,輕微從犯也會都赦免,大王卻忘記一個人!」

「什麼人?」秦王政不高興地問。

「太后,」蒙武回答說:「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見過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聽太后,怒氣就上升:「這事以後再說!」

蒙武一見秦王政發怒,警覺地想起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間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開爭論。剛才只是見桓齮歌頌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順水推舟解決這件事,既然秦王不願談,只有以後找機會。

他順勢退下,秦王點頭笑著宣佈:「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張,今後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話剛說完,只見文武列中出來一大群人,全都同聲啟奏:「請大王迎太后回咸陽!」

秦王政驚詫地看著這些人,仔細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黨,有宗室大臣,也有來自趙國的呂不韋門下。

他不怒反笑,緩緩說道:「各位卿家,寡人剛才宣佈提太后事者死,你們都是不怕死的,來人!」

出列奏事的眾大臣面面相覷,他們只是看到秦王面帶笑容,認為蒙武沒事,他們也乘機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諫的美名,卻沒想到秦王笑著說的「死!」乃是說真的。

其實秦王政是想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地除掉幾條「榕樹根」。他的一聲「來人」,殿下執戟郎中應聲而至。

「將這些人全部推下斬了!」

「是!」眾多武士蜂擁上前,將這些強諫大臣捆綁起來,秦王政一點數,整整二十七個。

「大王且慢!」蒙武急閃出班跪伏在地:「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願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著說:「你說話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諫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發言:「請大王三思。」

「哦!」秦王皺皺眉頭,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說?那死罪可恕,活罪難饒,這樣吧,」他轉向值殿郎中說:「將他們都打入囚籠,籠內要堆滿荊棘蒺藜,讓他們先嘗嘗寡人轉側難安,左右為難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眾,等待進一步發落!」

※※※

次日,齊王使者茅蕉來見秦王政,在殿門口看見這個怪異大觀。

廿七個關野獸的鐵籠裡面,坐著廿七個只穿犢鼻褲、光著上身及兩腿的大臣,籠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餘空間全堆滿了荊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動一動,就會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鮮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專司禮賓的秦國奉常江簡說:「貴國大王這種舉動有如兒戲,朝中就沒有人勸諫一下嗎?」

「敝國國君英明果斷,做事自有他的分寸,眾臣是不須勸諫的。」江簡一來是顧全國家體面,二來是怪茅蕉言語之間干涉別國內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討厭又問。

江簡簡略的說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驚地說道:

「事情糟了!齊王派我來此,正是要勸說貴國大王母子和好。」

江簡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果然事情不妙,也許茅先生乃是外客,不會與敝國內臣同罪,但橫攖龍鱗,遭到難堪或是驅逐,恐怕就難免了。」

「但來此說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堅決地說:「請江大人轉奏,齊國使臣茅蕉就為此事要求見駕。」

江簡見他如此堅決,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說:「茅先生暫時在殿門前等等,我先去為先生探個底,假若大王實在是盛怒難消,見大王時就談談別的吧。」

江簡進殿先行啟奏齊國使者茅蕉在殿門待見,並隱約說到他奉派來正是要談太后的事。

「齊王憑什麼管寡人的家務事?」秦王緊皺眉頭,不悅地轉向廷尉說。

「不只齊王,據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國使者絡繹在路上,全都是為這件事來的,依臣愚見,他們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說。

「好意?他們是想看寡人的笑話,揭寡人的瘡疤!」他轉向江簡說:「你去問問他看清囚籠諸人的狀況沒有?你告訴他,要見寡人別談這件事,要談這件事寡人就不見,免得寡人將他關入囚籠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簡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時,秦王政轉向廷尉說:「今後無論哪國使者來見,要是談這件事,寡人不予接見!」

「不見來使,對派出國乃是項莫大羞辱,恐怕會引起戰端。」蒙武器奏勸諫。

秦王政冷笑一聲說:「正好,省得寡人師出無名,遲早是要決一死戰的。」

「依臣之見,」桓齮奏諫:「先安撫齊國使者,要他在迎賓館多住幾天,殺殺他的銳氣,也許他自己會知難而退,再召見時,不會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綰這時修乘機出殿,親自勸告茅焦。

等他到達殿門口時,見江簡和茅蕉正爭執得熱鬧。

江簡說:「等會朝見大王,最好你不要開口談此事,否則大王發怒,破壞兩國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凜然地說:「老朽來此就是為了這項使命,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辦不到!」

王綰來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禮,江簡趕快介紹。茅蕉也連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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