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慾海政潮

「天哪!天哪!我趙高做了什麼得罪你,竟要我落得如此下場!」每逢無人,他氣憤填膺時,就會手捏雙拳,咬牙切齒,悲苦地仰首向蒼天問。

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他趙高的父親李代桃僵為他的父親死了,他嬴政卻將他下蠶室去勢,要他成為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只為了他父親臨死前一句亂命——要他長久留在宮中嬴政身邊。

長留宮中,除了王室有血統關係的未成年公子以外,全都得割掉男人的象徵,成年的公子都得出宮自立門戶。

這是周公訂的哪門子怪「禮」?為了怕淫穢後宮,凡是男人都要閹了,那為什麼不都用女人?

每逢他想起下蠶室的那段日子,到現在背脊還發涼出冷汗。

幾個彪形大漢讓他成大字形地躺在木架上,手腳都綁得緊緊的,然後灌了點什麼東西給他喝,喝完以後,他就像醉酒似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呈半昏迷狀態。有人用薄得像木片的刀,割弄他的下面,刀上不知放了什麼藥物,割到哪裏,就麻到哪裏,但剛割下去的頭一刀,好痛!他額頭上、臉上、背上都疼得流冷汗,最後終於支持不下去,他昏厥過去。

等到他醒來時,發覺到自己已鬆綁,躺在一間密不通風的房間裏,連門窗的隙縫都塞得緊緊的,只留下屋頂的透氣孔,有點光線透進來。他們說去勢的人怕風,風一吹到就會死。

他在這間黑屋子整整待了四十天,傷口才算完全癒合,只有全身仍是軟綿綿的。但是,肉體上的傷口雖然是癒合了,他心靈的傷口卻仍在流血,始終在流著憤恨、羞辱的鮮血,永遠也不會結疤!

嬴政和成蟜這段時間內一起來看過他兩次,成蟜臉上還帶著些許憐憫,嬴政卻完全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他一定是在心中如此想:「一個奴僕的兒子,能長留在宮中陪寡人,乃是你的榮幸,多少大臣想單獨見寡人一面都不可能!」

但他可知道,一個沒有男人象徵的男人,其他的一切榮華富貴對他還有什麼意義?

他恨嬴政,表面卻不能表示出來,他還得俯伏叩首謝恩,感謝給他這個機會,能長久得侍主上,可以日日得瞻龍顏!

他知道,這不能全怪嬴政,他只不過是個傀儡,決定這一切的還是呂不韋和楚玉太后那對姦夫淫婦。

也許真的是禍從口出,呂不韋和太后私通的事,早已沸騰在後宮,只有嬴政和成蟜兄弟倆不知道。

這對姦夫淫婦先是夜間偷偷來往,後來看見沒有人敢說話,越來越大膽,公然白天在甘泉宮宣淫取樂。

這件事後來終於傳到嬴政的耳中,他先問成蟜,成蟜說不知道,接著是嚴厲的問他,他不得已含糊地回答,好像是聽到這種傳言。

想不到嬴政就指派他監視呂不韋的行動,一得知他到太后處就向他回報。

他也聽過另外的傳言,呂不韋和太后原本就是夫婦,嬴政就是他們生的,他不願管他們父子夫期間的事,所以一直沒有回報過。

但有一天深夜,嬴政從別處得到相國還在太后寢宮的消息,他一個人去了,親眼看到玉石樓上燈光輝煌,親耳聽到呂不韋和太后的淫聲褻語,他已拔劍在手,準備衝上樓去,卻臨時克制了自己,他只解下腰上的玉帶,交給跪伏在地上全身發抖的湘兒,要她轉告太后,他剛才來過。

就這樣,呂不韋懷疑是成蟜或他打的小報告,於是在莊襄王已去世五年後,又重提他臨終前的那句話——他希望趙高留在宮中長陪嬴政。

要長留在宮中,當然就得去勢,於是楚玉太后找到這個藉口,就將他變成個不再是男人的男人!

當然,蘭姨比他更慘!

蘭姨也就是秦莊襄王的寵姬蘭兒。秦莊襄王在世時雖然是廣納姬妾,能專擅寵愛的卻只有蘭姨一個。

莊襄王當時常召見他,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召見的時候,通常都在蘭姨的宮中。他有時會當著他的面向蘭姨說:「這個孩子的稟資超乎常人,假若你能生個兒子,朕就會立他為太子,而這孩子長大以後,會是輔佐你兒子的能臣。」

也許是為了這番話,蘭姨特別疼他,就像自己的兒子,在莊襄王死了以後,還常召他去。

這同時也給了恨她入骨的楚玉太后一個藉口,重提莊襄王彌留時的一句囈語:「蘭兒,我好孤單寂寞,快來陪陪寡人!」

楚玉太后五年後重提這句話,說是莊襄王前些日子託夢給她,原先殉葬的那些姬妾,他都不滿意,在地下仍然孤單寂寞,希望蘭姬到黃泉之下去陪他。

誰都知道這是鬼話,要是莊襄王真感寂寞孤單,真的要託夢的話,也應該是才死不久以後,絕不會等到五年以後才想到要蘭姨去陪他。

華陽太后開始時反對,可是楚玉太后對她說,莊襄王死後,蘭姬還常召趙高到她那裏去,而趙高如今已不再是小孩子——底下的話不需要說了。

為什麼自己後宮公開宣淫,卻要將他和蘭姨純潔的關係帶上一層曖昧,還要藉此來陷害他們兩個?

當天蘭姨入陵的情景,如今他還歷歷在目,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在他面前重演。

那天,由嬴政主持送行大典,他和成蟜分站在嬴政後面。臨走前,嬴政還贈封她為蘭太后。

一個卅歲不到的女人,竟然成了去陪已死五年丈夫的太后!

那天大典的場面極為壯觀,蘭太后坐在黃蓋車上,兩旁侍立著也要去殉葬的宮女。她臉上表情肅穆,看不出有絲毫恐懼,也許她內心真的希望早點陪愛她的莊襄王於地下,後面是廿四名陪葬宮女,手上捧著各種日常用具。

行列最前面是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巫,帶著六名同樣服色的女弟子,一邊走一邊唱著祝歌,時而歡悅,時而悲泣。

前後都有甲鮮盔明的虎賁軍開道和護衛,黑色旌旗蔽空。

咸陽城萬人空巷,全部擠到了街道兩邊,沿路上都有路祭桌,上面點著香燭,擺滿了酒菜,車隊一到,民眾全家都跪在地上哀號。

可是蘭太后美麗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錶情,她像一座玉雕神像。

只有在入壙和封壙之前,趙高才看到她轉頭一瞧,視線是對準著他來的。他在她眼神中看到了哀怨和恐懼。

花樣年華的一位美人,帶著廿四名比她更年輕的女人,就此活生生地走向黑暗和死亡。

他滿懷憤怒,兩手捏拳,指甲都將手心挖出了血。

但他當時還未想到,沒幾天後生不如死的遭遇會降臨到他自己頭上。

那天楚玉太后沒來送行,也許她怕蘭太后會當場發作,罵出一些不中聽的話來。

他趙高一定要報這兩件恨事。他們也許會作如此想,蘭太后已埋入地底,他趙高已成了廢人,但只要留在嬴政身邊,他就能夠將嬴政家和秦國弄得天翻地覆!

※※※

「老爹教我,嬴政到底該怎麼辦?」秦王政跪伏在中隱老人面前痛苦地說。

老人剛聽完他有關發現母后和呂不韋私通的事,兩眼微閉,似乎正在思考。

老人顯得更老了,髮鬚都由白而轉黃,臉上皺紋也加深多了,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仍然像電光一樣眩人。

「其實這也是件沒有辦法的事。」老人緩緩地睜開眼睛說。

「那就這樣算了,要我不聞不問?」秦王政憤恨地說。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任何人都制止不住的事。」

「但她不是嫁人,她是偷人!她不是一般的娘,她是母儀秦國的王太后!」秦王政恨恨地說。

「把她殺掉!你可以立刻下令將她和呂不韋殺掉!」

「——」秦王政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能殺她嗎?她是太后,也是你親生的母親。」

「但是——」

「而且,」老人沒讓他說話,自顧自地繼續說:「你還未親政,乃是她在攝理政事,宮中更是她在掌管,你平時還可以指揮得動人,一遇到她的事,你誰也使喚不動,不相信,你可以試試。」

秦王政默不作聲。

「同時在外面,呂不韋一手掌握大權,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親信,蒙驁和麃公都在外作戰,你下令回軍,兵符在太后手中,再說,你能為這點私事弄得整個國家不安?再說——」

老人說到這個「再說」,將下面的話硬吞了下去。他不知道秦王政是否聽到過自己是呂不韋親生兒子的傳聞,但這句話不應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老爹,再說什麼?」秦王政不放鬆地追問。

「沒什麼。」老人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老爹的意思是要我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嬴政厲聲地說,可是眼睛卻汩汩流出了眼淚。

老人慈祥地看著他很久,突然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嬴政,你今年幾歲了?」

秦王政楞了一下,不明白問話的意思,但仍然回答說:「十八了,嬴政已登基五年,卻未掌握到一點實權!」

「廿而冠,好好地忍這兩年,等你成人後,太后和呂不韋沒有藉口再不讓你親政。」

「兩年?兩天我都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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