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兄弟情深

在中隱老人抵達咸陽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呂不韋正在府中議事。雖然安國君繼位為秦王,正式冊封子楚為太子,但秦王公子眾多,太子可立當然還可廢,有些人還是不死心地在爭取。尤其是子傒公子憑恃生母得寵,唆使母親日夜在秦王面前撒嬌哭鬧,說盡子楚的壞話,一方面結交宗室大臣,找機會在秦王面前極力鼓吹子傒賢能,同時再傚法子楚故技,廣招門客,由這些人將他的賢名由國外再傳進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國日久,國內沒有黨羽,全靠呂不韋周旋於華陽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為他建立了護衛太子名份的防線,不過保衛戰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為什麼,秦王一見子楚生母夏夫人就有氣,連帶也討厭子楚這個太子,不時透露口風,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呂不韋雖然和子楚雙雙各懷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得不同心協力一致對外。

呂不韋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親生骨肉舖路,讓他開創萬世基業,眼前任何辛苦勞累,他都忍了,子楚偶爾擺擺臉色,他都裝作看不見。

他除了積極在朝中拉攏關係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業王國。秦人重法尚武,講求的是男耕女織,全國人民豐衣足食,夜不閉戶,道不拾遺,山無盜賊,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平日視打鬥殺人為羞恥,上戰場時卻能奮勇爭先。但商業人才甚少,空擁有巴蜀的豐富礦產及木材資源,除了公家徵用以外,沒有完全開發,更談不上輸出國外換取財富和國內所需的物品了。

呂不韋注意到這一點,他大事收買巴蜀和秦地的礦產山林,以招收門客和蓄養僮僕的名義,廣為招攬和訓練商業及工業人才,最盛時這些所謂僮僕人數超過一萬。

他的目標是一旦他的兒子登基,秦國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戰的軍隊外,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和物資,以作為統一天下的本錢。

子楚在心裡所想的計劃是:現在盡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財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體狀況,這不會太久了——情勢穩固以後,你聽話,就再利用下去,不聽話,一腳踢掉,連你從趙國及各地帶來的老本都沒收掉。至於趙政,只要我另外生了一個兒子,他就沒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說廢也隨時可廢。

所以呂不韋如今努力建立的無論是經濟或政治勢力,將來都會為他所有。

他明白,呂不韋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他,而為自己的兒子。但呂不韋到底是外國人,他在秦國建立的任何勢力,就如同小孩子建在沙灘上的沙石城堡,看起來像模像樣,卻經不其他踢一腳,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當天,他們正在討論子傒發動的最近一波攻勢時,忽然一名侍中來報,咸陽城尉帶著長安縣尉來見,說是有緊急要事。

「要他們回去,城尉和長安縣尉有什麼事值得見孤,你沒有看到孤正在和呂先生議事?」子楚不耐煩地說。

侍中附著耳邊向子楚細語幾句,只見子楚臉色大變,轉向呂不韋說:「呂先生,我們改日再談,我有點急事要處理,也許要到長安去一趟,過幾天才會回來。」

呂不韋看看他,想問他什麼事卻又不敢,因為他知道,假若能告訴他的話,早就告訴他了。

※※※

子楚換上便服,坐著一輛單馬安車來到長安城。長安縣尉騎馬相隨,他是個相貌平凡,面白卻未留鬚的中年人,和一般秦國的執法人員一樣,沉默嚴肅,對子楚這位太子雖然恭敬,但有意見卻相當堅持。秦國執法人員緊守著一項信條:「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子楚單馬小車,不帶隨從,也是他的建議,他告訴子楚說:「此事不可張揚!」

入夜,子楚在長安城內一家小客棧停車,長安縣尉找來店主帶路,這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看樣子並不知道子楚的身份,他只顧對著縣尉嘀咕:「大人,小人開店幾十年,還未遇見過女客在店中自殺的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齊國通行證。登記時說是要到咸陽投親,神情雖然有點不對,但沒想到——」

「但沒想到她會在半夜裏上吊,是不是?你這番話對我說幾遍啦?我全會背了!」縣尉制止他再說下去。

子楚走在最後,一語不發。縣尉剛才只告訴他,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面目姣好,皮膚皙嫩,可以確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操勞家事的小家婦女。她自殺身死後,留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遺書,說是要由男孩親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縣尉說,他本想帶男孩到咸陽去謁見的,但一再問男孩和他的母親跟太子有什麼關係,男孩一口咬定要見太子當面說,他弄不清底細,又怕不是好事,洩漏出去對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陽城尉代為求見,希望讓太子自己來處理。同時他已做好一切封鎖消息的措施,長安城內,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這件事。

子楚向他致謝,心中卻一直在納悶,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帶著一個十歲大小的男孩,這會是誰?他細數在齊國親近過的女人,要是有人懷孕,應該早找上他了,不會等到現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來找他,但怎麼會千里迢迢來找他,還帶著別人的兒子?他這半生親近過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個兒子,要是帶來的是他的兒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誰呢?最後他想得頭都痛了,乾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僂的店主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時序已進入深秋,這家古老客棧的重重院子都種著梧桐,枯葉滿地,隨著秋風翻騰打滾,發出惱人的沙沙聲。

「為什麼讓她住在這麼後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問,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眾多客人同住,有所動靜會被人及時發現。

「大人,她是個婦道人家,又帶著小孩,小老兒的意思,讓她住在後面,清靜也比較方便。」

店主推開房門,在黯淡的油燈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著一具女屍,一個孩子跪在床前啜泣著。聽到開門聲,孩子回頭來觀看,整個臉展示在燈光下。

一見到這張臉,子楚心頭感到一震!五官長相及臉上超乎年齡的憂鬱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個自己。

「不錯,這是我的兒子,親生的兒子!但這個女人又會是誰?」

子楚走到床前,長安縣尉為他掌燈,店主人識相的退出門外,在臨帶上門時,他還說了一句:「大人,小老兒在外面櫃台等著,有什麼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齊,臉上還化好了盛妝,要不是籠罩著那股死人特有的冰涼陰森之氣,一看之下,還是個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來,她對死已早有周詳準備,而不是一時的衝動。

她的頸上還清楚的留著自縊的繩索痕跡,舌尖微吐,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屍的臉以後,子楚忍不住大聲喊出來。

「公子,卑職到櫃台上問店主幾句話,有事請傳喚。」長安縣尉也知趣地退出門外。

自他們一進房以後,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長跪在床前,一聲不作。

等店主和縣尉退出以後,他突地轉過臉來直視著子楚,兩隻大而俊秀的眼睛裡閃著淚光,也流露一種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這個孩子母親的眼中常見到。就是這種眼神,使他對她有特多的憐愛,再大的怒火也會被它澆熄,再多的怨恨也會被它溶化於無形。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很大一會,似乎都明白對方是什麼人,但都不願領先承認或是詢問。最後還是子楚先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秦國太子子楚,我的父親。」小孩子平靜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這孩子回答得這樣直率冷靜,他又追問一句:「你怎麼一眼就認出,不怕認錯人?再說太子出來,會這樣簡便,連隨從都不帶嗎?」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對他後半段的話有點聽不懂,但接著他堅決地說:

「你是不是秦國太子,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你是我父親。」

「為什麼?」子楚掩蓋不住驚訝。

「因為娘說,我長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記就是兩道眉毛中間有顆豆大的硃砂痣。」孩子注視著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說。

「你娘給你什麼相認的信物?」

孩子從頸上取下一塊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認得這塊玉珮,那是他和氣姬定情初夜的紀念物。

信物猶在,人已香消玉殞,而且死得這樣慘,一陣酸楚由心底升起。

「還有這個。」孩子另外又從懷裏取出一張絹帕,只見上面用血寫著孩子的生辰八字,還有四句絕命詩——

無顏見君,

近君情怯;

豈不足惜,

願憐餘孽!

——齊姬絕筆

子楚再也強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衝,化成眼淚迷濛了雙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無表情地問。

「當然是,孩子,」他將孩子擁在懷裏,淚像泉水一樣湧了出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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