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埃及地震親歷記

護身符不翼而飛

1992年10月12日午後,我一覺醒來,中東烈日正透過百葉窗直射到我腿上,乾枯的汗毛 在側逆光下金光閃閃,貼滿止疼膏的臏骨火辣辣的疼、我迷迷糊糊爬起來,突然發現脖子上 的護身符不翼而飛。

我的護身符絕非價值連城的鑽石、翡翠、和氏壁,而是一枚僅伍分硬幣大小、刻有六字 真言的銅觀音。可這枚祖傳的銅觀音陪我盛夏沿萬里長城步行、嚴冬在秦嶺抓大熊貓、在海 拔五六千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探險、從天安門到巴格達。洪水、大火、動亂、戰爭……銅觀 音保佑我走遍世界。

我將護身符的失蹤看做是某種危險將至的徵兆,就像海灣戰爭在特拉維夫挨「飛毛腿」 前,尼康相機包的背帶莫名其妙地斷了三次。

不祥的預感像只龐大的阿拉斯加灰熊,壓得我喘不上氣來,莫名的恐懼緊緊糾纏著我。 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我放在沖擴店的四卷負片,競不可思議地卡在沖擴機里。儘管店主哈利德 一再以安拉的名義賭咒發誓「枯魯塔麻姆」(阿語:一切都好),可我從中午到現在連跑四 趟還是沒有結果。

下午2:40,我開著大吉普第五次去沖擴店,店老闆哈利德乾脆躲了出去,僅留下一個獐 頭鼠目的小夥計敷衍我,氣得我直罵娘,發誓再也不來這家鬼店。

我離開沖擴店,開上大吉普回分社,看看左腕上的潛水錶已是下午3:05。我爬到吉普後 座上將昨天吃剩的罐頭。

麵包塞進一隻大塑料袋,又取出汽車收音機中的盒帶,準備回房間伴著瓦格納輝煌的旋 律吃我的午飯,繼續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

我左手提著塑料袋爬上樓,鑽進洗手間準備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先解決掉。就在這時, 一陣悶雷般的轟鳴由遠而近,大地上下震顫,繼而左右搖晃,我根本無法把尿撒進尿池裡。 我用手撐住牆壁,抬起左腕看了一眼潛水錶:下午3:09。

她震持續了一分鐘

整個震顫過程持續了一分鐘。在這漫長的一分鐘里,先是有人大呼小叫「地震」,繼而 是五音錯位的喊夫喚妻。

我根本不信真是地震,因為我腦子裡只有「環太平洋火山地震帶」。我隨著慌張的人流 往外跑,迎面撞上一個臉色煞白帶著哭腔找丈夫的女人,看著她的失魂落魄,我猛然想起我 還是個男人。我逆著人流返回樓上,抄起床頭的多姆克攝影包,又從冰箱中摸出五個柯達膠 卷和一卷繃帶,拎著落滿灰塵的鋼盔直撲停在車庫的大吉普。此時,我就像一隻全神貫注於 捕鼠的大公貓,周圍的一切似乎已不再存在。我真擔心持續的震顫會把我的大吉普砸在樓里 ,由於太緊張,連打了兩次火才發動著引擎。弄不清是大地的顫抖還是六缸吉普4500毫升發 動機的轟鳴,我耳畔回蕩著震耳欲聾的隆隆聲。我儘力穩定情緒將車倒到街心,大吉普咆哮 著迎著驚惶失措的人流霸道地橫在街心。我搖下玻璃朝外面大喊:「誰跟我走?」我稱之為 六哥的分社辦公室主任應聲上了車。我的鐵哥兒們王波揪著自己的小背心的背帶、趿拉著拖 鞋可憐巴巴地問我:「穿這個行吧?」我沒等他完全爬進來就抬開離合器,大吉普吼叫著沖 開人群。王波趴在我耳旁大喊:「咱們去哪兒?」「哪兒慘去哪兒!」我回答得咬牙切齒。 寬廣的阿盟大街成了抱頭鼠竄者的避難所,可我無心在此戀戰。我知道老開羅的舊房區肯定 比這兒齣戲,茵芭芭和舒伯拉區不砸死人才怪。可眼前一些膽小的可憐蟲棄車而逃,把道路 塞得死死的,好在我的大吉普四輪驅動可以躥上爬下越野而行。「七·二六」大街一幢五層 樓震塌的一角堵死了幹線,我不得不右轉彎沿著瀕尼羅河的科尼奇大道向南走。再往前是政 府新聞部,我讓王波下車去新聞部打聽一下震中在哪裡、震級多少。我則找路口掉頭,將大 吉普靠在馬路牙子上追拍魂不附體的人群。

六哥和王波四隻拖鞋僻啪小跑著奔回來,爭先恐後地大喊:「新聞部里的人全躲地震去 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埃及人失魂落魄地一把拽住脖子上掛滿尼康相機的我,其神態酷似歷 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八路軍的大春哥。原來新聞部後面就塌了三座小樓,他自己就是一名受 害者。跟在這老兄身後亦步亦趨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終於來到一堆破爛不堪的廢墟前,可 房主說什麼也不許拍照。

再向前就是舒伯拉區,根據多年經驗,我緊盯著一輛救護車的屁股,輕而易舉地到了現 場。這裡的房屋至少已有80年歷史,自然慘象環生。緊挨著我的大吉普,一家人正顫巍巍地 豎起大木梯把還困在二樓的孩子接到地面。數不清的災民在破磚爛瓦中挑揀對自己有用的東 西……

誰也不知道哪兒是震中,誰也不清楚地震有幾級。一位安莎社記者告訴我震中「應該在 地中海底」,我笑罵道:「應該是維蘇咸火山!」

獨自一人鑽進新華社中東分社大樓的暗室里,沖膠捲時我才突然感到以往從未有過的恐 懼,「死」彷彿近在颶尺。

此時,我真盼望自己能有個兒子可以延續我的生命,我痛苦地感到我已經老了,以往的 膽識已一掃而光,我真懷疑當初在巴格達、特拉維夫挨炸時我是否邪魔附體。為戰勝自己的 懦弱,我將收錄機的音量開關扭至極限,讓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驅散冥冥之中的恐懼,趕走死 神的黑翼。

照片很快製作完畢,待寫完文字說明才知道整個開羅與外界的電話聯絡全部中斷,任我 縱有三頭六臂也回天無力。

入夜,我開著大吉普奔赴開羅災情最重的海利波利斯區,這裡一幢有72套房間的14層巨 廈被夷為平地。我看見路透社攝影記者阿萊、美聯社攝影記者納伯特、法新社攝影記者阿爾 多等人嘴上纏著白繃帶,迎著刺鼻的血腥味往前沖,這是一群十足的捉老鼠的大公貓。我的 老朋友、《時代》周刊攝影記者斷腿巴利也混跡其間,拖著他那條在貝魯特打斷的右腿一個 趔趄栽下來,大腦袋正撞在我肚子上。

我用力挽住巴利的胳膊,同時盡量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巴利一面喊了聲:「謝了,唐! 」一面掙扎著繼續往廢墟上爬,越過他傾斜的脊背,我看見他那大眼睛的阿拉伯女人正使出 吃奶的力氣,用肩膀頂著巴利的右腿。

尋找震中

午夜兩點,我將大吉普藏在清真寺旁的一塊空地上,偷偷摸摸地鑽回樓里睡覺。我絕非 有意以武力試探社長不許上樓的命令的權威性,實在是我已太累,必須脫光衣服「真正地」 睡一覺,因為我已打定主意,明早一定要第一個趕到那子虛烏有的震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禁不住重溫1989年山西地震的舊夢,那回我以一輛「大發」晝夜兼程2000公里,我的傳真 照片不僅佔領了《人民日報》頭版,還被美聯、路透、法新、共同社們買去。光榮與夢想俱 成歷史,這裡是開羅,地震仍在發生。緊張工作之餘,我體會著小貓曬太陽才有的溫暖,恍 惚睡去。

當我被鬧鐘吵醒時已是10月13日凌晨6:00。我邀阿文記者老楊與我同行,目標是100公 里外卡倫湖畔子虛烏有的那托拉尼沙山,據埃及《金字塔報》透露,那一帶可能就是震中。 驅車出開羅沿著直通法尤姆的沙漠路狂奔,一種中說不出的愜意溢於心頭。

我開的這輛91年款豐田大吉普曾隨我二闖以色列,半年前以色列國防軍圍堵了我幾十公 里才在加沙城北將我拿獲。法新社、路透社們把闖邊界的我描寫成「駕飛車的唐」,以色列 國防軍乾脆叫我「飛人」。開快車成性的我按報上講的經緯度迅速趕到開羅西南指定的坐標 位置。可這裡既無加托拉尼沙山更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就連在這片沙漠中修路的築路隊也 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我和老楊邊走邊問,一直圍著卡倫湖轉了大半圈,才在沙克舒克村口碰上一個自稱知道 震中加托拉尼沙山的人。

這個頭裹繃帶的傢伙聲稱震中加托拉尼沙山還得再向沙漠縱深開70公里,可我的大吉普 的貯油只能再堅持50公里。

看著這老哥目無定睛的神情,我開始懷疑他那纏著繃帶的下巴到底是房梁砸的,還是挨 了左勾拳。

按理說小村沙克舒克是離震中最近的永久居民點,可災情並不比開羅重多少。穿黑袍蒙 黑紗的阿拉伯婦女若無其事,各自在破敗不堪的屋檐下忙著家務。村旁的卡倫湖上帆影點點 ,捕魚如常。

離沙克舒克村繼續前進20公里,便到了北非古城法尤姆。我們的大吉普縱穿最繁華的穆 罕默德大街,發現有五六處樓房受損,軍隊正在封鎖現場,組織搶險。但總體看來災情遠遠 小於開羅。

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已中斷對中國的出訪回國,當天就視察了救災現場。這次「埃及歷史 上最強烈的地震」至少已造成500人死亡、4500人受傷。僅開羅金字塔醫院就處理了1000多名 傷員,醫院門口數十名痛失親人的阿拉伯婦女哭嚎之聲震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