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外國記者朋友

莽漢納伯特

在開羅市澤馬利克區一幢別墅的陽台上,一條壯漢正逐一向參加酒會的來賓打聽最新出 品的鎮靜劑,因為現有的所有安眠藥對他都已不起作用。他懶洋洋地變換著姿勢,努力保持 上身水平以使一隻以他的駝背為沙發的黑貓睡得舒服些。他一面大口嚼飲不加冰的黑牌威士 忌,一面不停地埋怨時運不濟,混到如今這步田地,回憶當年玩命的輝煌歲月。這條蓬頭垢 面的壯漢就是大名鼎鼎的納伯特.席勒,美聯社駐開羅攝影記者,一條膽大包天的莽漢。在大 多數人看來,這位老兄在許多場合的古怪舉止只有在娛樂宮拐角的哈哈鏡中才能找到。

以色列從加沙撤軍前夕,穆巴拉克、阿拉法特、拉賓在開羅緊急會談,上百名記者匯聚 開羅總統府。十幾位資深記者,身佩胸卡,自報姓名,獲准魚貫進入總統府,所有人都誠惶 誠恐,惟有納伯特·席勒一臉狠褻地自稱是《花花公子》攝影師,結果一下子惹惱了不苟言 笑的總統衛隊。幸虧美聯社牌子大,一位新聞官員又認識納伯特的老臉,才把眾目睽睽下出 盡洋相的納伯特從輕發落。

埃及內政部長被刺,安全人員拳腳相加驅趕攝影記者,一拳正打在納伯特的小腹上,這 條莽漢當即大吼一聲,放開美式門戶,直打得那個警察望風而逃。以上這兩場鬧劇都是我親 眼目睹。

談起輝煌的往事,納怕特總是陶醉在兩伊戰爭的硝煙里。當時他受雇於法新社,把自己 綁在直升機的滑橇上,航拍波斯灣的海戰和油井大火。這類冒險對他可不是偶爾為之。納伯 特每天不停一直幹了整整一年半。當他結束這份工作、返回老家加利福尼亞的聖巴巴拉時, 就像遠征伊比利之後凱旋的拿破崙。家鄉電視台的一個攝製組闖進他本來已奇熱無比的小屋 ,又打亮兩盞鎢燈,直燒得他面對攝像機雙手亂舞:「我是自始至終呆在直升機滑橇上而惟 一活下來的人。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戰爭中的人全他媽瘋了!」

納伯特在開羅已經住了12年,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聰明遠大於他的魯莽,至今鼓舞他 振作起來的惟一動力還是他早年看過的一本書,該書的作者威爾福雷德是位勇猛異常的英國 水手,本世紀初便橫掃了衣索比亞、阿富汗、伊拉克沼澤等人跡罕至的各種禁地,並將自 己親歷的奇聞軼事著書出版。

納伯特嚼了一口威士忌:「我現在還在讀威爾福雷德關於衣索比亞的一本書,我完全 同意他的觀點:內燃機的發明大大損害了世界原本完好的面目。我本應生活在威爾福雷德時 代,真正的探險不依賴任何機器,人只有強迫自己把他的能力用到極限才叫探險。」

埃及是納伯特人生探險的第一站,他在這裡的感悟遠比在中東、非洲其他洪荒之地十多 年劫掠式探險的全部所得還要有價值得多。

1978年的歐洲是納伯特人生的跳板,當時他與其他兩名大學生邂逅於雅典,計畫暑假周 游歐洲。納伯特主張去土耳其,可他的兩位朋友卻心血來潮要繞道開羅。

「就是當初死活要來開羅的那兩個傢伙,在開羅呆了三天便悄然而去,而我則堅持下來 ,我一直向南走到盧克索。在那裡,我一人冥思苦想了六個星期,最後我對自己說,我必須 生活在這裡。」

納怕特埃及之旅恰逢吉米·卡特總統促成埃以和談的萬象更新之時,當時埃及到處充滿 了生氣。即使這一和平浪潮刮過之後,其餘波還久久不散。無論在街頭還是在公共汽車上, 每個人都想參與中東和平進程,每個人都要你明確表明你的觀點。納伯特正是為此才重返埃 及的。

在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繼續學完三年課程後,納伯特感到重返埃及的時候到了。當時 他面臨三種職業選擇:旅行攝影師、自由作家和國際救援志願人員,納伯特的背景顯然無法 與牛津、劍橋的畢業生相匹敵。在謀生的道路上他不得不改變軌跡,當了一名蘇丹難民救援 人員,只有這才能靠近他所熱愛的埃及。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獲得一份拍攝尼羅河幻燈片 的工作,納伯特花了一年多時間,沿尼羅河漫遊了埃及、蘇丹和衣索比亞。想不到這一經 歷竟然成為他投身職業攝影生涯的轉折點。

「儘管當年我拍的那些幻燈片不怎麼樣,可我卻喜歡它們。」望著滿地的尼康、哈薩相 機,納伯特臉上露出懷舊的憂傷。「當時我只有最簡單的照相器材,可那批幻燈片凝結的汗 水比以後歷次工作的辛勞都多。」

「新聞是很講結構的。你必須把照相機取景器內填滿各種有用的信息符號,這樣才能精 確地告訴讀者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如果我始終追求旅行攝影,我可能早就成為《國家地理 》雜誌的攝影師了。我可能有更多的機會展示或改變自己的風格,當然,我已建立起自己的 獨特風格。如能重來一遍,我會以全新的透視處理照片,處理人生,起碼不會混到今天這一 步。」言罷,他將面前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納伯特·席勒十幾年拍攝的照片經美聯社轉發後,刊登在數不清的報刊上,上千萬的讀 者坐在自家的安樂椅上,看著約旦、伊朗、巴勒斯但的政治示威、衣索比亞的起義、厄特 里亞的獨立、西撒哈拉內戰和海灣戰爭……

納伯特根本無法適應和平年代的安穩生活。1992年以來,他管轄的中東、非洲地區,一 直風平浪靜,「這簡直是浪費人生,我看只有南斯拉夫的戰火和索馬利亞內戰還有點刺激。」 在令他興奮不已的機會到來之前,納伯特只好無可奈何的幫太太抱剛剛出生四個月的女兒。 儘管他在酩酊大醉後四處誇耀開羅是生孩子的寶地,他將守著嬌妻幼女安享天年,可現任美 聯社文字記者的納伯特夫人心裡明白:要麼把老公送上戰場玩命;要麼任他在家裡酗酒發瘋 。

斷腿巴利

斷腿巴利在貝魯特弄斷他那條他自詡為比瑪麗蓮·夢露的玉腿更直、更長、更性感的右 腿已經將近十年,那時他比現在要精神得多。當年,數不清的黎巴嫩姑娘纏著這個十足的北 歐海盜船長型的小夥子。據稱他的祖輩來自挪威,他的姓。「伊文森」是挪威貴族才敢用的 大姓。斷腿巴利講過一個他祖上的故事,據說當年他爺爺的爺爺是一幫北歐海盜的頭子。一 天爺爺的爺爺又洗劫了一個小島,照例扯開嗓子大吼:「我搶劫!我強姦!我……」話音未 落,一個房門應聲而開,走出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嫗,口稱謝謝,一下撲到爺爺的爺爺面前。 日後,這老嫗成了巴利的爺爺的的奶奶。儘管巴利持有美國護照,但他總是認真地強調:「 我真是挪威人,不是美國人。」

十年前,歡蹦亂跳的巴利是貝魯特戰火中最活躍的突發事件攝影記者,哪裡出了亂子那 里准有他。也許是因為他太歡實了,一顆迫擊炮彈在他「褲襠下爆炸」,多虧上帝有眼,僅 炸壞了右腿。

我第一次聽說斷腿巴利還是海灣戰爭正酣之際,當時我正單槍匹馬地從「飛毛腿」橫飛 的特拉維夫繞道尼科西亞、開羅、安曼重返巴格達。我的北大老校友、中國駐伊拉大使鄭達 庸一見面就塞給我一封信,還神秘地擠了擠眼睛:「這可是美國來的!」能在炮火連天的巴 格達看到扔炸彈的美國人的來信,本身就挺幽默。信是我的老朋友、世界新攝影大賽金牌得 主阿龍·瑞寧格寫來的。他在信中列數戰爭罪惡,勸我還是離戰爭越遠越好,並引用《聖經 》上的一句話:「玩刀者,必死於刀下。」知道我為人固執,阿龍特別提到我的好友、《時 代》周刊攝影記者巴利,在貝魯特險些丟了性命。

在阿盟外長緊急會議上,我第一次碰到頭戴迷彩牛仔服、一瘸一拐的斷腿巴利,我走上 前去:「打擾了,我猜您就是斷腿巴初,我是新華社攝影記者、阿龍的朋友。」巴利斜眼有 西部片中才有的姿勢從下到上打量我一番之後,才猛拍了一下我的左肩,用中文說:「知道 ,阿龍說你總穿紅的。」看到我驚訝,他炫耀道:「我在哈佛學過中文。」從此,我和斷腿 巴利成了哥兒們。

隨著安理會制裁利比亞的748號決議生效之日迫近,中東地區的各國記者躍躍欲試,紛紛 伺機進入利比亞。巴利拖著瘸腿、開著「七九」式美軍吉普一日三遍地往利比亞使館跑,准 備湊齊一夥膽大妄為者結伴遠征、穿越撒哈拉沙漠直取利比亞。就這樣,我被斷腿巴利引薦 給美聯社的莽漢納伯特:「鴨子有輛三菱山貓,我們要一直開到的黎波里。」,儘管這次行 動最終夭折,但從此我們三人幾乎形影不離了。

在開羅,諸如航空母艦通過蘇伊士運河等消息往往得等到西方傳媒播發後,新華社中東 分社才抄收轉發,因為種種原因,我們的文字記者幾乎從不到場。作為攝影記者,若想採訪 到正在發生的新聞,只有依靠外國記者朋友提供信息,而巴利和納伯特的消息正是全開羅所 有記者中最靈的。他們都娶了當地女人,BP機、大哥大不離身。從住宅到辦公室,為他們通 風報信、提供新聞線索的形形色色人員來來往往,他們深深地紮根於當地社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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