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國烽煙 第四節 烽煙廢墟 帝都咸陽大火三月不滅

劉邦軍進入咸陽,首要難題是如何面對龐大無比的帝國遺業。

無論事先如何自覺胸有成算,劉邦們入城之後還是亂得沒了方寸。關中的連綿勝跡,大咸陽的宏闊壯麗,使這些大多沒進過京畿之地的粗樸將士們大為驚愕,新奇得一時暈乎乎找不到北了。儘管有武關整肅在先,士卒們還是瀰散於大街小巷,搶劫姦淫時有發作,整個大咸陽陷入了驚恐慌亂,民眾亂哄哄紛紛出逃。劉邦雖說做亭長時領徭役入關中曾經進過咸陽,也偶然遇見過一次始皇帝出巡,但卻也從來沒有進過皇城。張良蕭何陸賈酈食其等名士與將軍,也是個個沒進過皇城。進咸陽的當日,劉邦顧不得整肅約束部伍,立即與一班幹員興沖沖進入皇城觀賞,可一直轉悠到三更,還沒看完一小半宮室。劉邦萬般感喟,大手一揮笑道:「這皇城大得沒邊,嬪妃侍女多得沒數,索性今夜住進來樂一回!」隨從將士們立即一陣萬歲狂呼。旁邊張良卻低聲道:「沛公此言大是不妥。項羽軍在後,不能失秦人之心。」劉邦驀然省悟,卻見旁邊樊噲黑著臉不做聲,於是笑罵道:「如何,你小子美夢不成,給老子顏色看了!」樊噲氣昂昂道:「先生說得對!沛公光整肅別人,自家卻想泡在這富貴鄉不出去!」劉邦一陣大笑道:「好好好,走!出去說話。」

回到幕府,中軍司馬報來亂軍搶劫姦淫的種種亂象。劉邦大皺眉頭,當即深夜聚將,會商善後之法。將軍們紛紛說秦王子嬰是後患,不殺子嬰不是滅秦。劉邦心智已經清醒,重申了與楚懷王之約與義兵之道,說子嬰是真心出降,殺降不祥,殺子嬰只能自絕於關中。最後議定,將子嬰「屬吏」,待稟明楚懷王后再作決斷。屬吏者,交官吏看管也。之所以如此決斷,並非劉邦真正要請命楚懷王,而是顧忌項羽軍在後,自己不能擅自處置這個實際是帝國名號的秦王。

此事剛剛決斷,一直不見蹤跡的蕭何匆匆來了。劉邦大是不悅道:「入城未見足下,也去市井快活了麼?」蕭何奮然一拱手道:「沛公,我去了李斯丞相府。」劉邦揶揄笑道:「如何,趁早搶丞相印了?」蕭何沒有笑,深深一躬道:「沛公,我去查找了天下人口、錢糧、關塞圖籍,已得數車典籍。我等兩手空空,何以治理郡縣?」劉邦恍然大悟,起身正容拱手道:「蕭兄真丞相胸懷也,劉季受教。」

再議諸事,將軍謀臣們已經狂躁大減,遂理出了行止三策:其一,降楚之秦國君臣一律不殺;其二,全軍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其三,廢除秦法,與秦人約法三章,穩定關中人心。蕭何率一班文士立即開始書寫文告,天亮之際,約法三章的白布文告已經在咸陽紛紛張掛出來。天亮後,劉邦又帶著蕭何,親自約見了咸陽國人中的族老,倡明了自己的定秦方略與約法三章。末了,劉邦高聲說:「我所以入關中,為父老除害也!我軍不會再有所侵暴,父老們莫再恐慌!明日,我即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待諸侯們都來了,再定規矩。」很快,咸陽城有了些許生氣,開始有人進出街市了。

這約法三章最為簡單,全部秦法盡行廢除,只約定三條規矩:其一,殺人償命;其二,鬥毆傷人治罪;其三,盜搶財貨治罪。其時之文告用語更簡單:「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此等處置,全然應急之策,其意只在彰顯劉邦滅秦的大義之道:入咸陽,存王族,除苛法,安民心。無論後世史家如何稱頌,約法三章在實際上都是一種極大的法治倒退,而絕非真正的從寬簡政。數年之後,劉邦的西漢王朝在親歷天下大混亂之後,幾乎悉數恢復了秦政秦法,足證「約法三章」之隨機性。

約法三章的同時,蕭何給所有的咸陽與關中官署都發下了緊急文告,明告各官署「諸吏皆案堵如故」。也就是說,要所有秦官秦吏依舊行使治民權力,以使郡縣鄉里安定。如此一來,已經佔據關中大半人口的山東人氏與老秦人眾,一時都安定了下來,紛紛給劉邦楚軍送來牛羊酒食。劉邦下令,一律不許接納百姓物事,說辭很是慷慨仁慈:「我軍佔據倉廩甚多,財貨糧草不乏。民眾苦秦久矣,劉季不能耗費百姓物力也!」於是,劉邦善政之名在關中一時流傳開來,民眾間紛紛生發出請劉邦為秦王之議。《史記.高祖本紀》描繪云:「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凡此等等,皆是關中安民之效。與後來項羽的獸行暴虐相比,劉邦的寬政安民方略頗具遠見卓識。其最直接的後續效應,是劉邦的王師義兵之名,在關中民眾中有了最初的根基。後來,當劉邦以漢王之身北進關中時,關中百姓竭誠擁戴,全力支持漢軍與項羽長期對抗,使關中變成了劉邦漢軍的堅實根基。蕭何之所以能「鎮國家,撫百姓,給餽囊,不絕糧道」,源源不絕地為漢軍提供後援,其根本原因,便是關中民眾對項羽軍的仇恨,與對漢軍的自來厚望。歷史地說,這是相對遠大的政治眼光所必然獲得的長遠社會利益。

還軍霸上數日之後,劉邦突然決斷,要抵禦項羽於函谷關外。

那夜,一個神秘的游士請見劉邦。這個游士戴著一方蒙面黑紗,個頭矮小,人頭尚在劉邦肩頭之下。矮子舉止煞有介事,步態很是周正,劉邦笑得不亦樂乎了。蒙面矮人沒笑,只一拱手道:「甘泉鯫生,見過沛公。吾所以來,欲獻長策,以報沛公保全關中之德也。」鯫者,原本雜小魚類,於人,則謂短小醜陋者也。劉邦一聽來人報號,不禁又呵呵笑了:「自認醜生,安有長策乎?」鯫生淡淡云:「人醜,其言不醜。沛公計醜人乎,計正理乎?」劉邦頓時正色,肅然求教。鯫生悠然道:「長策者,十六字也:東守函谷,無納諸侯,自王關中,後圖天下。」劉邦皺眉道:「關中力竭,子嬰不能王,我何能王耶?」鯫生道:「子嬰不能王者,秦政失人心也。沛公能王者,善政得人心也。秦富十倍於天下,地形之強,雄冠天下。在下已聞,項羽欲封章邯三將為秦王。若項羽入關,沛公必不能坐擁關中也。此時若派重兵東守函谷關,使項羽諸侯軍不能西進關內。沛公則可徵關中民眾入軍,自保關中而王,其後必得天下。方今之勢,關中民眾多聞項羽暴虐,必隨沛公也。而欲與天下爭雄,必據關中為本。沛公好自為之也!」說罷,鯫生無片刻停留,一拱手出得幕府去了。劉邦醒悟,追到帳外,已沒了人影。

此時,張良蕭何恰好皆不在軍中。劉邦反覆思忖,鯫生方略果能如願,則一舉便能立定根基。然若果真張開王號,名頭又太大,自己目下軍力實在不堪。關中民眾能成軍幾多,也實在不好說。劉邦知道,智計之士有一通病,總以民心如何如何,而將徵發成軍與真正能戰混作一團。實則大大不然,關中民眾縱能徵發數萬,形成能戰精兵也遠非一兩年事。然,鯫生之謀又確實利大無比,不能割捨,且要做便得快做,慢則失機失勢。劉邦轉悠半夜,終於決斷,先實施一半:只駐軍函谷關抵禦項羽,而暫不稱王。如此可進可退:果真扛得住項羽軍,再稱王不遲;扛不住項羽軍,總還有得說辭退路。心思一定,劉邦大為振奮,深感自己第一次單獨做出了一則重大決斷,很是有些自得。天亮之前,劉邦斷然下達了將令:樊噲、周勃兩部東進,防守函谷關,不許任何軍馬入關。

劉邦沒有料到,這個匆忙的決策很快使自己陷入了生死劫難。

倏忽之間,秋去冬來。

十一月中,項羽軍與諸侯各部軍馬四十萬隆隆南下,號為百萬大軍,經河內大道直壓關中。王離的九原軍覆滅後,項羽與諸侯聯軍連續追殺章邯的刑徒軍。此時,大咸陽正在連番政變之中,趙高殺二世,子嬰殺趙高,朝臣吏員幾次大換班,政事陷於完全癱瘓。章邯軍所有後援悉數斷絕,若再與項楚軍轉戰,勢必全軍覆沒。老將章邯慮及刑徒軍將士大多無家可歸,為國苦戰竟無了局,義憤難忍卻又萬般無奈,最後只有降楚了。而此時的項羽軍諸侯軍也正在糧草告乏之時,不欲久戰,遂在洹水之南的殷墟,達成出降受降盟約。是年仲秋,章邯三將率二十餘萬刑徒軍降楚了。

項羽接納了老范增方略,給章邯一個雍王名號,給司馬欣一個上將軍名號,令兩人率降軍為前部軍馬西進。章邯向為九卿重臣,一路說動沿途城邑之殘存官署全都歸附了項楚軍,敖倉等幾座倉廩殘兵也悉數放棄了抵禦。項羽軍對沿途倉廩大為搜刮,糧草兵器頓時壯盛了許多。大軍進至新安,眼見函谷關遙遙在望,項羽卻突然與黥布等密謀,實施了一場極其血腥的暴行——突然坑殺了二十餘萬降楚刑徒軍!

坑殺的事由很是荒誕不經:刑徒軍士卒不堪楚軍將士「奴擄使之」,遂生怨聲。有人密報了項羽,項羽立即作出了一番奇異的推定:「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史書記載的最後事實是:「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對於多次屠城坑殺的項羽,此等大舉暴行駕輕就熟,很快便告結束。

《史記.項羽本紀》為坑殺找了一個同樣荒謬的背景理由:項羽的諸侯軍中多有當年服過徭役的軍吏士卒,當年秦軍吏卒對此等人「遇之多無狀」。是故,才有秦軍降楚後,諸侯吏卒乘戰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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