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軍悲歌 第五節 各具內憂 章邯刑徒軍與王離九原軍

秋戰遲滯未能如謀,章邯王離大感棘手了。

一切困局,皆因一場連綿雨雪而起。世間萬事皆同,艱危之局一旦有了突發誘因,往往一發不可收。章邯所以要以快制變,其主旨,便是在困局未成之前騰挪出轉身時機。以實際情形論,若秋戰成行,其時滯留安陽的楚軍主力無法北上,即或倉促全數北上,也絕無後來的戰力,秦軍滅趙勝楚幾乎是必然的。河北戰事之後,秦軍挾戰勝之威大舉南下,駐屯安陽而尚未恢復的楚軍主力,事實上是無法抵擋的。秦軍再度擊潰項羽楚軍,則劉邦縱能入關也無濟於事,經不起章邯王離大軍的回師之力。果然如此,天下大局豈能如後來一朝分崩離析哉!不合上天一場連綿雨雪,錯過了最佳戰機,河內糧道又被摧毀斷絕,秦軍頓時被困隆冬,無法快速轉身了。

無奈之下,章邯與王離秘密會商,只好強行對趙軍冬戰。然則,幾仗之後,卻是進展甚微。鉅鹿城外的陳餘軍,此時已經與先期救趙的兩支楚軍殘部合併,固守實力大增。陳餘與當陽君蒲將軍會商之後,依據山形地勢構築起堅固的壁壘,又用山水反覆澆潑石壘鹿砦,光溜溜白森森一道丈餘高的冰石大牆橫亙山脊,確實很難攻殺。驚慌的趙軍楚軍又鐵了心堅守不出,只縮在營壘以弓箭滾木礌石應對。冬日草木蕭疏,秦軍士卒攻殺無以隱身,傷亡反倒比趙軍大了。鉅鹿城的趙軍也如出一轍,依仗著聞名天下的鉅鹿要塞的高厚城牆,只在城頭做種種施為,絕不出城垣一步。連番幾次攻殺無效,章邯斟酌良久,終於下令停止了冬戰,著手整肅自己的刑徒軍了。

章邯的這支刑徒軍,雖是秦軍名號,年餘平亂中也算戰功赫赫,然則,刑徒軍終與王離率領的九原主力軍不同,此時困局一顯,立即便生發出種種事端。最大的事端,是刑徒士卒開始紛紛鬧功罷戰,聲言再不論功賜爵便不上戰場了。

要明白鬧功罷戰的根源,得從刑徒成軍說起。

當初,為緊急成軍應對攻進關中的周文大軍,章邯奉李斯方略,以皇帝詔書名義明令宣示:免除刑徒既往之罪,此後戰功以大秦軍功法行賞。也就是說,非但所有入軍罪犯一躍而成無罪平民,且有了入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是故,驪山刑徒們一聞皇帝詔書,立即歡聲遍野,人人奮然入軍。七十萬刑徒中遴選出三十萬上下的精壯成軍,可謂人人都是罪犯之中的精明能才,不用艱難訓練便能像模像樣地打仗。對周文首戰大勝之後,刑徒軍竟成為令朝野萬分驚愕的一支特異大軍,其戰力絲毫不下於秦軍主力。此間根本原因,便在於刑徒士卒們人人急切於立功得爵,真正成為光耀門庭飽受敬重的尊貴人士。孰料,此時的秦政秦法早已今非昔比,更非章邯所能掌控了。二世胡亥癡迷享樂,早將平定盜亂論功賜爵等等軍國大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用事掌權的趙高,一則全力謀劃陷害李斯,二則認定章邯為李斯同黨,疑忌章邯刑徒軍會成為無法掌控的後患,是故根本不理睬章邯的一道道軍功戰報,更不會對刑徒賜爵而張其聲勢。其時,李斯尚未入獄。然面對種種羈絆,李斯連見到胡亥一面尚且不能,如何能實施軍功賜爵這等大事?

軍功法,乃秦法根本之一。依據軍功法度:一戰一論功,一戰一行賞,不得遲滯。論功之權在軍,賞功之權在君。沒有皇帝詔書認定,賞功便沒有國家名義。皇帝杳無蹤跡,章邯徒歎奈何。其後,李斯入獄了,趙高做中丞相了,胡亥更沒譜了,論功賜爵事也更是泥牛入海了。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回咸陽催請,結果是特使連趙高的面都不能一見,遑論親見皇帝胡亥?如此跌宕日久,刑徒軍馬不停蹄地轉戰年餘,大戰小戰不計其數,軍功與死傷也越積越多,卻沒有一戰論功賜爵,沒有一戰得國家撫恤,沒有一個刑徒士卒獲得哪怕小小一個公士爵位。

驟臨斷糧冬戰,刑徒軍士卒終於不堪忍受了。

諺雲,罪犯多人精。成軍的驪山刑徒,大多是因始皇陵彙集的山東六國罪犯,秦人罪犯很少。秦人經變法之後百五十餘年,犯罪者已經大為減少,即或有,也多散佈於小工程為苦役。無論是山東六國罪犯,還是老秦國罪犯,大體都是非死罪犯人。也就是說,這些罪犯基本不涉及謀逆作亂或復辟舉事等滅族必殺大罪,故能以苦役服刑。就實際人群而論,這等不涉死罪之刑徒,大都是頗具才智且敢於犯難走險之人。商鞅變法之時,對此等最容易觸犯法律的庶民有一個特定用語,疲民。疲者,痞也。專指種種懶漢豪俠墮士與械鬥復仇撥弄是非傳播流言不務正業之人,統而言之,或曰不肖之徒,或曰好事之徒。大舉彙集數十萬人的罪犯群體,更有一種不同於常人群體的特異處:多有觸法官吏,多有世族子弟,亦不乏各具藝業的布衣士人。此等人讀書識字且頗具閱歷才具,遇事有主見,有膽識,善聚合,極易生出或必然或偶然的種種事端。始皇帝末期,驪山刑徒曾發生過一次震驚天下的暴亂:刑徒黥布聚合密議,秘密激發數千刑徒逃亡,事發之夜被秦軍追殺大半,然最終仍有殘部進入深山遁去,最後成為一支響應陳勝軍而舉事反秦的流盜軍。手無寸鐵之刑徒,尚能如此秘密聚合而爆發,況乎全副甲冑器械在手的一支刑徒大軍也。

章邯後來才知道,開進河北之前,刑徒士卒們已經在秘密醞釀逃亡罷戰了。因由是,刑徒士卒中的隱秘高人認定:定陶大戰全勝,尚且不見國家賞功,日後只怕永遠沒指望了;朝廷既能有功不賞,只怕當初的免罪之說也會食言。果真如此,刑徒士卒們最終只能落得個罪犯死於戰場而已,等於服了死刑,比苦役更為不堪!那次逃亡罷戰,之所以沒有付諸實施,在於刑徒士卒們在相互密議中,突然流布出一則隱秘高人的評判:河北之戰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大戰,戰勝之後,章邯王離將提兵南下問政。果真立了新皇帝,平亂之功不會不作數。再說,河內甬道築成後軍糧衣甲充裕,不挨餓不受凍,幾位統兵將軍也善待士卒,不妨打完河北之戰再相機行事。

進入河北之後,丞相李斯慘死的消息傳開了,趙高做中丞相的消息也傳開了,甚或,連章邯派司馬欣回咸陽而無果逃回的消息都傳開了。漸漸地,刑徒士卒們又騷動了。然當時戰勝在即,刑徒士卒們仍厚望於其後的舉兵南下問政,依然撐持著打了邯鄲之戰,擊潰了河北趙軍。及至秋末雨雪連綿,河內糧道又斷,刑徒士卒們終於絕望了。軍營中紛紛傳播著一則高人之言:天不助秦,大秦氣數盡矣!幾次冬戰打得磕磕絆絆,冬戰不祥的高人之言又風一般流播軍中了。待章邯終於察覺出特異氣息時,軍心已經幾近渙散了。

「刑徒軍果真逃亡罷戰,我派涉間、蘇角助你平亂!」

「刑徒軍不能亂。然則,此事又不能急切。」

王離聽章邯一說刑徒軍情勢便黑了臉,要派主力大將涉間、蘇角率軍進章邯營地彈壓。章邯沒有贊同,說他只是知會於王離,以免他分心。章邯說,刑徒軍的事,有他一力處置,只要方略得當,諒無致命事端。章邯叮囑王離,冬日歇戰之時,一要拜託王離軍在就近郡縣籌劃糧草,刑徒軍是無力幫忙了;二要王離留心疏通九原將士的憤怨之心,否則只怕也要出事。王離很是鬱悶,陰沉著臉一拳砸到了案上:「論本心,我也不想打這鳥仗了!政不政,國不國,法不法,軍不軍,給誰打仗?為甚打仗?天知道!」嘶啞的低聲吼喝中,素來木訥的王離第一次當著章邯哭了,哽咽唏噓令人不忍卒睹。章邯一句話沒說,卻也破天荒地老淚縱橫了。

王離的痛心憤激,在於九原秦軍的戰心早已經瀰散了。

一腔憤怨鬱積太久,將士們終於沮喪了,終於絕望了。

九原秦軍的中堅力量有三種人,一為將門功臣子弟,二為大多易姓埋名的皇族子弟,三為關中隴西兩地的布衣平民中的軍旅世家子弟,所謂老秦人是也。諸多部族家族幾代從軍,族中若有大事,動輒在軍中一傳便是百數千人。尋常間國政清明軍法森嚴,除卻軍務公事,族人之間來往極少,絕無山東六國軍旅中的種種地方族黨聚結之風。然則,自始皇帝驟然薨去,軍中情勢一天天惡變了。扶蘇被迫自殺,蒙恬蒙毅先入獄而後被迫自殺了。這是九原大軍遭遇的第一次巨變,其時不啻當頭驚雷,九原大軍的軸心力量驟然騷動了。入軍人數最多的蒙氏王氏兩大部族將士,立即激盪起來。蒙氏族人乃直接受害者,雖沒有遭受連坐問罪,卻是憤激萬分。王氏與蒙氏三代世交,並力馳騁戰場,同為最大的功勳部族,其尊嚴與榮譽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王氏將士同樣也是憤激萬分。兩大部族的將士們人皆同心,終日同聲相合,大肆鼓噪舉兵南下肅政除奸。王離為將之後,大勢稍見緩和。因為將士們堅信:身為功臣後裔且擁兵三十餘萬的王離,決不會對如此國政忍耐下去,王離一定在尋覓時機。然則,第一次巨變餘波尚在,一聲聲驚雷又連番炸開:皇族公子公主被大肆殺戮,三公九卿一個個接連倒下,最後兩個軍旅大功臣馮去疾馮劫又壯烈自殺,丞相李斯這最後一根支柱也岌岌可危——國政驚變目不暇接,將士們只覺噩夢無邊了。種種族群人際之牽連,種種道義公理之激發,都無可遏制地蔓延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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