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軍悲歌 第四節 秦趙楚大勢各異 項羽軍殺將暴起

得聞秦軍南北壓來,河北趙軍洶洶故我。

自陳勝舉事,天下大亂以來,章邯的平亂大軍一直在中原江淮作戰,秦軍主力一直未曾涉足趙燕齊三地。故此,堪堪一年趙燕齊三地亂象日深,而以舊趙之地為最甚。其時,作亂諸侯之中,唯有河北趙軍佔據了舊時都城邯鄲,並以趙國舊都為都。如此一來,趙地復辟以佔據舊都為正宗亂勢,楚地復辟則以擁立舊王族為正宗亂勢,遂成天下復辟勢力最大的兩處亂源。

趙地先後曾有武臣、趙歇兩個復辟之王,皆平庸虛位,原本不足以成勢。趙勢大張,根基在丞相張耳、大將軍陳餘兩人。此兩人都是舊魏大梁人,少時皆具才名,俱習儒家之學,結為刎頸之交。六國滅亡後的歲月裡,兩人相與遊歷中原,秘密捲入了山東老世族的復辟勢力,曾被帝國官府分別以千金、五百金懸賞緝拿。陳勝軍攻佔陳城後,張耳陳餘已自震澤六國老世族後裔聚會後西來,立即投奔了陳勝。時逢陳城豪傑勸陳勝稱王,陳勝聞張陳才具,遂問兩人對策。張耳陳餘獻上了一則居心叵測的方略,勸陳勝不要急於稱王,稱王便是「示天下私」,而應該做兩件大事:一件事是迅速西進攻秦,一件事是派出兵馬立起六國王號。兩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此兩途,一可為將軍樹黨,二可為秦政樹敵。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目下之秦,野無交兵,縣無守城,將軍誅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非難事耳。屆時,六國諸侯於滅亡後復立,必擁戴將軍也!將軍只要以德服之,則帝業成矣!今若獨自在陳城稱王,天下將大不解也!」張耳陳餘原本以為,一番宏論必能使陳勝昏昏然先立六王,而陳勝軍則去為六國老世族打仗。孰料,粗豪的陳勝這次偏偏聽出了張耳陳餘的話外之心,沒有理睬兩位儒家才子的宏闊陷阱,竟逕自稱王了。

張耳陳餘悻悻然,想一走了之,卻又兩手空空。商議一番,張耳便教了喜好兵事的陳餘一番話,讓陳餘又來勸說陳勝。這番說辭是:「大王舉兵而西,務在進入關中,卻未曾慮及收復河北也。臣嘗遊趙地,知其豪傑及地形,願請奇兵,為大王北略趙地。」這次,陳勝半信半疑,於是便派自己舊時認識的陳郡人武臣做了略趙主將,率兵三千北上。陳勝猶有戒備,又派出另一個舊日小吏邵騷做了「護軍」,職司監軍,只任張耳陳餘做了左右校尉。以軍職說,小小校尉實不足以決大事也。然則,陳勝卻沒有料到,校尉雖小,卻是領兵實權,北上三千軍馬恰恰分掌在這兩個校尉手裡。張耳陳餘忌恨陳勝蔑視,卻也得其所哉,二話不說便其心勃勃地北上了。

武臣軍北上,張耳陳餘一路奮力鼓噪,見豪傑之士便慷慨激昂滔滔一番說辭,倒是說動了不少老世族紛紛入軍,一兩個月便迅速膨脹為數萬人馬,佔得了趙地十座城池。《史記.張陳列傳》所記載的這番沿途說辭備極誇張渲染,很具煽惑性,多被後世史家引作秦政暴虐之史料,原文如下:

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天下)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列位看官留意,這篇很可能也是文告的說辭,顯然的誇大處至少有三處:「將卒百萬西擊秦」,周文軍何來百萬?「王楚之地,方二千里」,陳勝軍連一個陳郡也不能完全控制,何來方二千里?「頭會箕斂以供軍費」秦政軍費來源頗多,至少有錢穀兩途。說辭卻誇張地說成家家按人頭出穀,官府以簸箕收斂充作軍費。認真論之,這篇說辭幾乎每句話都有濃郁的鼓噪渲染特質,與業經確證的史料有著很大出入,不能做嚴肅史料論之。譬如「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尉卒」,實乃著意鼓噪刻意渲染。就實而論,舉事之地初期肯定有仇殺,也會有殺官,然若天下皆如此,何以解釋章邯軍大半年之內的秋風掃落葉之勢?此外,還有一則更見恐嚇誇張的說辭,亦常被人引為秦政暴虐之史料。這便是同一篇《列傳》中的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的故事與說辭。其云:

武臣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弔。雖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弔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弔公也!今諸侯畔(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

顯然,這是一篇活生生的虛聲恐嚇之辭,其對秦法秦官的執法酷烈之誇張,對民眾仇恨之誇張。恐嚇與勸說之自相矛盾,都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果然如此酷吏,果然如此為民所仇恨,號稱「人豪」的策士,號稱誅暴的反秦勢力何以不殺之為民除害,反要將如此暴虐之官吏拉入自家山頭,還要委以重任?更為啼笑皆非者,這個蒯通接受了范陽令委派,有了身價,轉過身便是另一番說辭。蒯通對武臣說的是:范陽令欲降,只是怕武信君殺他。而范陽少年要殺范陽令,則為的是抗拒武信君自立。所以,武信君應當作速「拜范陽令」,使其獻城,並賜其「朱輪華轂」即高車駟馬,使其為武信君收服城池,也使「少年亦不敢殺其令」。武臣不但聽了蒯通之言,還賜范陽令以侯爵印,藉以吸引歸附者。此等秦末「策士」捲入復辟黑潮,其節操已經大失戰國策士之水準,變成了真正的搖唇鼓舌唯以一己之利害為能事的鑽營者。即或大有「賢名」的張耳陳餘,後來也因權力爭奪大起齟齬,終究由刎頸之交變成了勢不兩立。凡此等等,總體說,秦末及楚漢相爭期間的遊說策士,胸懷天下而謀正道信念者極其罕見,實在使人提不起興致說道他們。

如此這般鼓噪之下,趙軍在無秦軍主力的河北之地勢力大張。張耳陳餘當即說動武臣自號為武信君(後來的項梁也自號武信君),兩人則實際執掌兵馬。及至周文兵敗之時。張耳陳餘在河北已經成勢,「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此時,張耳陳餘立即勸武臣稱王,其說辭同樣誇張荒誕:「陳王起蘄,至陳而王,未必立六國之後!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王無以填之也!且陳王聽信讒言,得知消息,我等恐難脫禍災。或陳王要立其兄弟為趙王,不然便要立趙王後裔為王。將軍不能錯失時機,時者,間不容息也!」武臣怦然心動了,那個奉陳勝之命監軍的邵騷也心動了。於是,武臣做了趙王,陳餘做了大將軍,張耳做了右丞相,邵騷做了左丞相。一個復辟山頭的權力框架,就此草草告成了。

陳城的張楚朝廷接到武臣部復辟稱王的消息,陳勝大為震怒,立即要殺武臣家族,還要發兵攻趙。當時的相國房君勸阻了陳勝,認為殺了武臣家族是樹了新敵,不如承認其王號,藉以催促武臣趙軍盡快發兵西進合力滅秦。陳勝的張楚也是亂象叢生鞭長莫及,只好如此這般,將武臣家族遷入王宮厚待,還封了張耳的長子張敖一個「成都君」名號。同時派出特使,催促趙軍立即西進。

「趙軍不能西進也!」

張耳陳餘終究顯露了背叛陳勝軍的真面目。兩人對趙王武臣的應對說辭是:「陳王認趙王,非本意也,計也。果真陳王滅秦,後必加兵於趙。趙王不能進兵滅秦,只能在燕趙舊地收服城池以自廣。屆時,即或陳王果真勝秦,也必不敢制趙也!」武臣自然立即聽從,對陳勝王命不理不睬,卻派出三路兵馬擴地:韓廣率部北上舊燕地帶,李良率部擴張河北地帶,張黶率部擴張上黨地帶。

立即,復辟者們之間便開始了相互背叛。韓廣北上燕地,立即聯結被復闢作亂者們通號為「人豪」的舊燕老世族,自立為燕王,拒絕服從趙王武臣的任何指令。武臣大怒,張耳陳餘亦極為難堪,君臣三人遂率軍北上問罪。然則三人誰也沒真打過仗,心下無底,大軍進到燕地邊界便駐紮了下來。武臣鬱悶,大軍駐定後便帶了隨從護衛去山間遊獵,卻被早有戒備的韓廣軍馬俘獲了。這個韓廣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坦然行奸公然背叛,傚法武臣而過於武臣,一拿到武臣立即向張耳陳餘開出了天價:分趙地一半,方可歸還趙王!張耳陳餘大覺羞惱,可又對打仗沒譜,只好派出特使「議和」。可韓廣黑狠,只要使者不說割地,立即便殺,一連殺了十多個使者。張耳陳餘一籌莫展之際,一個當時叫做「廝養卒」的家兵,對張耳的舍人說,他能救出趙王。舍人是張耳的親信門客,遂將此事當做笑談說給了張耳。張耳陳餘也是情急無奈,死馬權作活馬醫,也不問廝養卒究竟何法,便立即派這個廝養卒以私說名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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