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軍悲歌 第二節 多頭並立的楚軍楚政

定陶大敗,項梁戰死而項楚軍潰散,山東反秦勢力墮入了低谷。

沒有了項楚主力軍的支撐,復辟諸侯們立即一片渙散之象。大張舊日六國旗號的復辟之王,幾乎家家蕭疏飄零。新韓不足論,張良所擁立的韓王韓成只有區區數千人馬,惶惶然流竄於中原山林。新魏則自從魏王魏咎自焚於戰場,魏豹等殘存勢力只有亡命江淮,投奔到楚勢力中,此時連再度復辟的可能也很渺茫了。新齊大見疲軟,齊王田儋戰死,隨後自立的田假又在內訌中被驅逐,田假勢力分別逃入楚趙兩諸侯。稍有兵勢的田榮雖再度擁立新王,然卻因追索田假殘餘,而與楚趙兩方大起齟齬,互相冷漠,以致齊軍既不對秦軍獨立作戰,也不援手任何一方,始終游離在以項楚為盟主的反秦勢力之外。項梁一死,田榮的齊軍再不顧忌楚軍,開始獨自孜孜經營自家根基了。北方的新燕更是乏力,燕王韓廣在相鄰的九原秦軍威懾下自保尚且不暇,困縮在幾座小城池中,根本不敢開出對秦軍作戰。當此之時,山東諸侯軍不成軍,勢不成勢,唯有河北新趙呈現出一片蓬勃氣象,以號稱數十萬之眾的軍力多次與郡縣地方秦卒小戰,並攻佔了幾座小城邑,一時大張聲勢。項梁戰死後。河北趙軍儼然成了山東反秦勢力的新旗幟,成了潛在的山東盟主。唯其如此,秦軍南北合擊新趙,各方諸侯立即覺察到了巨大的危險。

對一體覆滅的危局警覺,楚地勢力最為激切深徹。

項梁兵敗之後,楚之格局迅速發生了軍政兩方面的變化。

在軍而言,中原轉戰的項羽、劉邦、呂臣三部,因不在定陶戰場而僥倖逃脫劫難。之後,三部立即東逃,退避到了東部的彭城地帶:呂臣部駐紮在彭城以東,項羽部駐紮在彭城以西;劉邦部沒有進泗水郡,而是退回了與泗水郡相鄰的碭郡的碭山城,也就是回到了原本逃亡為盜的根基之地,距離彭城大約百餘里,也算得在新楚傳統的勢力圈內。此時,楚軍的總體情勢是:項楚主力大軍及其依附力量,已經在定陶戰場潰散,突圍殘部四散流竄,項羽軍的數萬人馬成為項楚江東勢力的唯一根基。劉邦軍始終只有數萬人,在此前的新楚各軍中幾乎無足輕重,此時卻突然地顯赫起來。呂臣軍亦有數萬人,原本是收攏陳勝的張楚殘部聚成,在此前的新楚各軍中同樣無足輕重,是故劉邦呂臣與項羽合軍轉戰中原,始終是年青的項羽主事,而呂劉兩軍一直是相對鬆散的項羽部屬。此時,呂臣部也突兀地顯赫起來,一時形成了項、劉、呂三軍並立的新格局。

列位看官須得留意,此時的山東亂軍沒有任何一支力量有確定的兵馬人數,史料中輒以數千數萬數十萬大略言之而已。從實際情形說,此時正當秦軍大舉反攻之期,新諸侯們流動作戰,兵力聚散無定,也實在難以有確切之數。某方大體有一支軍馬幾座城池,便算是一方勢力了。是故,其時各方的實際結局與影響力,常常不以實力為根據,而具有極大的戲劇性:往往是聲名滿天下的「大國諸侯」,結果卻一戰嗚呼哀哉,如齊王田儋、魏王魏咎等。往往是聲勢原本不很大,卻在戰場中大見實力,江東項楚如此也。另一種情形則是,聲勢名望與實力皆很平常,卻能在戰場周旋中始終不潰散,漸漸地壯大,漸漸地為人所知,沛縣之劉邦部是也。凡此等等說明,對秦末混戰初期的山東諸侯,實不能以聲勢與表面軍力而確論實力強弱,而只能大體看做正在沉浮演化的一方山頭勢力而已。

在政而言,定陶戰敗後的直接後果是遷都改政。

雖說此時的諸侯都城遠非老六國時期的都城可比,然畢竟是一方勢力的出令所在,依然是各方勢力的矚目焦點。當初,項梁劉邦等擁立楚王羋心,將都城暫定在了淮水南岸的盱台,其謀劃根基是:楚軍主力要北上中原對秦作戰,沒有大軍守護後方都城,在淮水南岸「定都」,則風險相對小許多。楚懷王羋心在盱台,雖只有上柱國陳嬰的數千人馬守護,然只要主戰場不敗,盱台自然不會有事。然則,定陶大敗的消息一傳入盱台,陳嬰立即恐慌了,連番晉見楚懷王,一力主張遷都。陳嬰的說法是,秦人恨楚入骨,章邯秦軍必乘勝南下滅楚,我王須得立即與楚軍各部合為一體,方可保全,否則孤城必破!這個羋心雖則年青,然卻在多年的牧羊生涯中浸染出領頭老山羊一般的固執秉性,遇事頗具主見,又常常在廟堂如在山野一般率真說話。如此,常常在無關根本的事務上,羋心儼然一個像模像樣的王了。今聞陳嬰說法,羋心大覺有理,立即派出陳嬰為特使秘密趕赴淮北會商遷都事宜。羋心原本顧忌項羽的剽悍猾賊秉性,此時項梁戰敗自殺,更是對這個生冷猛狠的項羽心生忌憚。為此,陳嬰臨行前,羋心特意秘密叮囑道:「遷都事大,定要與呂臣及沛公先行會議,而後告知項羽可矣!曉得無?項羽不善,萬不能亂了日後朝局。」陳嬰原本小吏出身,為人寬厚,對楚王的密囑自然是諾諾連聲。

旬日之後,陳嬰匆匆歸來,呂臣亦親自率領萬餘蒼頭軍同時南來。年青楚王的恐慌之心煙消雲散,立即為呂臣設置了洗塵酒宴。席間,呂臣稟報了彭城會商的相關部署:呂臣劉邦都主張立即遷都彭城,項羽先是默然,後來也贊同了。沛公劉邦留在彭城預為料理宮室,劉邦特意徵發了百餘名工匠,親自操持楚王宮室事,很是上心。呂臣與劉邦會商之後,親自率領本部軍馬前來迎接楚王北上。呂臣還說,項羽正忙於收攏項梁部的流散人馬,無暇分心遷都事宜,他與沛公將全力以赴。羋心聽得很是滿意,慨然拍案道:「足下才士也!沛公真長者也!」宴席之間,羋心便下令立即善後盱台諸事,盡快北上彭城。如此一番忙碌折騰,三日之後,新楚王室浩浩蕩蕩北上了。

在彭城駐定,楚王羋心立即開始整肅朝局了。以實際情勢論,在「有兵者王」的大亂之期,羋心這個羊倌楚王根本沒有擺佈各方實力的可能。項梁若在,羋心只能做個虛位之王,整肅朝局云云是想也不敢想的。然則,此時項梁已經戰死,項楚軍主力已經不復存在,若僅以人馬數量說,項羽部的兵馬還未必比呂臣部劉邦部多。三方軍力正在弱勢均衡之期,楚王這面大旗與原本無足輕重的「朝臣」便顯得分外要緊了。無論軍事政事,若沒有這面大旗的認可,各方便無以協同,誰也無以成事。也就是說,這時的「楚國」總體格局,第一次呈現出了楚王與大臣的運籌之力,原本虛位的「廟堂權力」變得實在了起來,生成了一番軍馬實力與廟堂權力鬆散並立又鬆散制約的多頭情勢。

楚王羋心很是聰穎,體察到這是增強王權的最好時機,立即開始著手鋪排人事了。這次人事鋪排,楚懷王定名為「改政」。最先與聞改政秘密會商的,是兩個最無兵眾實力然卻頗具聲望的大臣,一個上柱國陳嬰,一個上大夫宋義。陳嬰獨立舉事,後歸附項梁,又輔佐楚王,素有「信謹長者」之名望。宋義雖是文士,卻因諫阻項梁並預言項梁必敗,而一時「知兵」聲望甚隆。君臣三人幾經秘密會商,終於謀劃出了一套方略。是年八月未,楚王羋心在彭城大行朝會,頒布了首次官爵封賞書:

呂青(呂臣之父)為令尹,總領國政。

陳嬰為上柱國,輔佐令尹領政。

宋義為上大夫,兼領兵政諸事。

呂臣為司徒,兼領本部軍馬。

劉邦為武安侯,號沛公,兼領碭郡長並本部軍馬。

項羽為長安侯,號魯公,兼領本部軍馬。

重臣官爵已定,楚王羋心同時頒行了一道王命:項羽軍與呂臣軍直屬楚王「自將」,不聽命於任何官署任何大臣。劉邦軍駐守碭郡,以法度聽命調遣。這般封官定爵與將兵部署,與會朝臣皆一片頌聲,唯獨項羽陰沉著臉色不說一句話。項羽心下直罵羋心,這個楚王忘恩負義,鳥王一個!自己雖非叔父項梁那般功業赫赫,也沒指望要居首爵之位,然則與呂臣劉邦相比,項羽如何竟在其後!更有甚者,那個詛咒叔父的狗才宋義,竟做了幾類秦之太尉的兵政大臣,當真小人得志!如此還則罷了,明知項羽粗不知書,卻硬給老子安個「魯公」名號,不是羞辱老子麼!鳥個魯公!劉邦軍忒大迴旋餘地,這個楚王偏偏卻要「自將」項氏軍馬,鳥!你「自將」得了麼?——就在項羽黑著臉幾乎要罵出聲的時刻,身後的范增輕輕扯了扯項羽後襟,項羽才好容易憋回了一口惡氣。

「鳥王!鳥封賞!」回到郊野幕府,項羽怒不可遏地拍案大罵。

「少將軍如此心浮氣躁,何堪成事哉!」范增冷冰冰一句。

「亞父——」項羽猛然哽咽了:「大仇未報,又逢辱沒,項羽不堪!」

「人不自辱,何人卻能辱沒。」范增淡漠得泥俑木雕一般。

「亞父教我。」終於,暴烈的項羽平靜了下來。

「少將軍之盲,在一時名目也。」老范增肅然道:「自陳勝揭竿舉事,天下雷電燁燁,陵谷交錯,諸侯名號沉浮如過江之鯽,而真正立定根基者,至今尚無一家。其間根由何在?便在只重虛名,輕忽實力。少將軍試想,陳勝若不急於稱王,而是大力整肅軍馬,與吳廣等呼籲天下合力伐秦,屆時縱然不能立即滅秦,又安得速亡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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