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殘政如血 第三節 飽受蹂躪的李斯終於走完了晦暗的末路

三川郡一道快報傳來,李斯頓時昏厥了。

誰也沒有料到,李由驟然戰死了,且死得那般慘烈,被那個江東屠夫項羽將頭顱掛在了外黃城頭——消息傳來如晴天霹靂,閤府上下頓時一片慟哭之聲,幾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過來的李斯,聽得廳堂內外一片悲聲,卻沒有了一絲淚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掙紮起身,又見家老跌跌撞撞撲進廳堂哭喊:「大人!長公主刎頸了!——」李斯喉頭咕的一聲,又頹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過去——夜涼如水的三更,李斯終於又醒了過來。隱隱哭聲隨風嗚咽,偌大廳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兩個兒子與幾名老僕太醫,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聲息皆無。見李斯睜開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驀然顯出一絲驚喜,老太醫也連忙過來察看。李斯艱難地擺了擺手,拒絕了太醫診視,也拒絕了家老捧過的湯藥,沒有一句話,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艱難地走出了門廳。

聰慧的李拓素知父親,順著父親的腳步意向,將父親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靈堂。李斯走進麻衣一片的靈堂,隱隱哭泣立即爆發為痛楚無邊的悲聲。李斯走到兩方靈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禮之儀,瑟瑟顫抖著深深三躬,向長子長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後,李斯走到了靈堂口的書案前,目光注視著登錄祭奠賓客的羊皮大紙,光潔細密的羊皮上沒有一個名字,空曠得如同蕭疏的田野。李斯嘴角驀然一絲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經乾涸了的大筆。李拓會意,示意身旁一個姐姐扶住了父親,立即到書案鋪開了一方白帛,又將大筆飽蘸濃墨,雙手捧給了父親。李斯左臂依舊被女兒攙扶著,只右手顫巍巍接過銅管大筆,筆端顫巍巍落向了白帛,一個個蒼老遒勁的大字艱難地生發出來——亂世孤忠,報國雙烈,大哉子媳,千古猶生!最後一字堪堪落筆,大汗淋漓淚如泉湧的李斯終於酸軟難耐,大筆噹啷落地——

旬日之間,李斯再度醒來,已經是形容枯槁滿頭白髮了。

李拓稟報父親說,皇城沒有任何關於大哥戰死的褒揚封賞消息,大哥與長公主的葬禮規格也沒有詔書。章邯將軍派來了一個密使,已經秘密運回了大哥的無頭屍體。章邯將軍說,那幾個案驗大哥通盜事的密使,還在三川郡折騰,看情勢趙高一黨還要糾纏下去。李斯思忖良久,嘶啞著長嘆一聲:「勿望皇室也!既有屍身,以家禮安葬便了——」吩咐罷了,李斯抱病離榻,親自坐鎮書房,一件一件地決斷著長子長媳這場特異的葬禮的每一個細節。想到長子李由孤忠奮烈於亂世危局,最終卻落得如此一個不明不白的歸宿,而自己這個通侯丞相竟至無能為力,李斯的憤激悲愴便翻江倒海般難以遏制,又一次絕望得想到了死。然則,李斯終究強忍了下來,沒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見崩潰,李由的冤情也將永遠無以昭雪。為了這個家族部族的千餘人口,他必須挺下去,為了恢復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權力,他更須撐持下去。死固易事,然身敗名裂地死去,李斯不願意,也不相信有這種可能。畢竟,三公仍在,章邯王離大軍仍在,除卻趙高並非絲毫沒有機會——已經在巨大的無可名狀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一個決斷:安葬了長子長媳,立即與馮去疾馮劫秘密會商,不惜法外密行聯結章邯王離,一定要除卻趙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張!

行將入夏之時,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婦。

皇城無人參與葬禮,大臣也無一人參與葬禮,昔日赫赫丞相府的這場盛大葬禮,倒像是無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斷然行事,無論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聞,葬禮都要「禮極致隆,大象其生」。李斯第一次認真動用了領政丞相的殘存權力,以侯爵規格鋪排葬禮。李斯的丞相府葬禮官書知會了皇城與所有官署,題頭都是「先帝長公主理並三川郡守李由葬禮如儀」,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處置這場葬禮,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無可阻攔。果然,一切都在皇城與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逕自進行著。出喪之日,盛大的列侯儀仗引導著全數出動的李氏部族,數千人的大隊連綿不斷地開出了咸陽北門,開上了北阪,開向了北阪松林的預定墓地。使李斯稍覺欣慰的是,咸陽國人一路自發地設置了許許多多的路邊祭奠,「國之干城」「抗盜烈士」的祭幅不絕於目,哀哀哭聲不絕於耳——

從北阪歸來,疲憊不堪的李斯徹夜昏睡,次日正午醒來,覺得輕鬆了許多。

李斯沒有料到,便在他用過午膳,預備去見馮去疾馮劫的時刻,府丞驚恐萬狀地跌撞進來,報說了兩馮在閻樂軍馬緝拿時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驚愕,良久愣怔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來勸父親立即出關,奔章邯將軍或王離將軍處避禍。李斯卻緩緩地搖了搖頭,依舊沒說一句話。便在父子默然相對之時,閻樂的材士營馬隊包圍了丞相府。耳聞沉雷般的馬蹄聲,李斯沒有驚慌,只對李拓低聲重重一句:「不許都攪進來!」便撐著李拓含淚捧過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門廳,來到了廊下——

雖是夏日,雲陽國獄的石窟卻陰冷潮濕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過廷尉,雲陽國獄的老獄令曾是其信賴的部屬。對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獄,雲陽國獄的老獄令與獄吏獄卒們無不驚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員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極負盛名的,即便後來的廷尉姚賈,也不如李斯這個老廷尉深得帝國法界這般認可。李斯入獄,國獄官吏們無不認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對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並不閉塞。老獄令搬來了一案酒食為李斯驅寒。飲酒間,老獄令對李斯說,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與子由謀反,案驗問罪」,丞相府的宗族賓客已經被盡數緝拿,據說與馮去疾馮劫族人一起關押在南山材士營,只丞相一人被關在雲陽國獄。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萬般絕望下平靜了,清醒了,無所事事地痛飲中感慨著唏噓著,時而拍打著酒案,時而拍打著老獄令的肩頭,說出了許許多多積壓在心頭的話語。老獄令也是老淚縱橫,聽得懂聽不懂都只顧點頭,只顧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獄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萬般感喟唏噓,「夏桀殺關龍逢,殷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則過於桀紂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則我死之後,二世之治豈不亂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殺忠臣而貴賤人趙高,作阿房宮,又賦斂天下,誠無道也!我非不諫,二世不聽我哉!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長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於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宮室厚賦天下而不愛其費!三者並行,天下安能聽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趙高為輔佐,我必要見寇盜進入咸陽,見麋鹿獸跡游於廟堂了!——」

終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獨在雲陽國獄的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點,在於李斯終於清楚了亂國亂天下的根基在胡亥這個皇帝,而不在趙高這個奸佞。然則,李斯對胡亥的斥責,卻僅僅限於對傳統昏君的殺忠臣、殺兄弟、侵民利的傳統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後的時刻,依然沒有痛切體察胡亥這個下作昏君敗壞秦法的特異逆行。身為大法家的李斯,身為創立帝國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後的悔悟中,依然囿於一己之忠奸甄別,而沒有悔悟到自己對胡亥即位該當的罪責,更沒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壞性在於以瘋狂發作的獸行顛覆了帝國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誠可歎也。

李斯備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結了。

對李斯的案驗,趙高不假手任何人,事無鉅細皆親自過問。首先,趙高先行撤換了雲陽國獄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營將士替代。其次,趙高親自遴選了幾名對李斯有種種恩怨的能吏,又由這幾名能吏遴選出十餘名法堂尉卒,專一作李斯案驗勘審,只聽從於趙高一人號令。再次,趙高對勘審人馬定下了必須達成的方略——以各式執法官署名義連續勘審,反覆榜掠,不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認謀逆大罪!諸事謀定,這班勘審人馬便開始了對李斯的無休止的折磨。

開初幾次勘審,李斯一直都是聲嘶力竭地喊冤,堅執認定是趙高圖謀陷害自己。可一班喬裝吏員根本不聽李斯辯冤之說,只要沒聽到認罪兩字,便喝令行刑手榜掠,直打到李斯沒有力氣開口說話為止。榜通搒,捶擊抽打之意。其時所謂榜掠,實則是非刑打人的一種通常說法。也就是說,榜掠不是一個法定刑種,更沒有法定刑具,棍棒竹片手腳等等皆可施為,與市井群毆幾無二致,只任意捶擊抽打便是。趙高此等謀劃極為惡毒,一則可辯之為沒有用刑,二則極大地辱沒李斯的尊嚴。於是,十數名壯漢輪流任意毆打李斯,拳腳棍棒竹條任意加身,除了不許打死之外沒有任何顧忌。此等榜掠的侮辱意味,遠遠大於法定酷刑。馮去疾馮劫所言之將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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