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殘政如血 第一節 趙高給胡亥謀劃的聖君之道

大澤鄉出事的時候,咸陽廟堂仍繼續著噩夢般的荒誕日月。

大肆殺戮皇族同胞之後,胡亥亢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丟開繁劇的政事開始了做夢都在謀劃的享樂生涯。胡亥認定父皇很不會做皇帝,將數也數不清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受的樂事都白白荒廢了,除卻用了幾個方士治病求仙,胡亥實在看不出父皇做皇帝有甚快樂。最大的憾事,是父皇將囤積四海九州數千過萬的美女統統閒置,當真暴殄天物也。父皇安葬時,胡亥下令將所有與父皇有染的女子都殉葬了,可數來數去連書房照應筆墨的侍女算上,也只有三十多個。胡亥驚訝得連呼不可思議,最後對趙高說:「父皇甚樂子也沒有過,連享用女人都蜻蜓點水。大度些個,湊個整數給父皇顯我孝心。」趙高問一千如何?胡亥立即連連搖頭:「多了多了,可惜了,一百足矣!」趙高大笑,會意地連連點頭。

於是,除了殉葬的一百女子,除了父皇在世時派往南海郡的宮女,整個皇城女子少說也還有三五千之多。胡亥謀劃的第一件大樂之事,是專一致力於享受這些如雲的美女。閱遍人間春色之後,胡亥的第二件大樂事,是親自出海求仙,將父皇期許於方士的求仙夢變成自家的真實長生樂事,長生不老活下去,永遠地享受人間極樂。為此,胡亥生出了一個宏大謀劃,阿房宮建成之後用五萬材士守護,專一囤積天下美女,將美女們像放逐獵物一般放逐於宮室山林,供自己每日行獵取樂——謀劃歸謀劃,目下的胡亥還只能在皇城深處另闢園林密室,一日幾撥地先行品咂這些胭脂染紅了渭水的數也數不清的如雲麗人。可無論胡亥如何不出密室,每日總有大政急報送到榻前案頭,也總有李斯、馮去疾等一班大臣嚷嚷著要皇帝主持朝會商討大事。

胡亥不勝其煩,可又不能始終不理。畢竟,李斯等奏報說天下群盜大舉起事,山東郡縣官署連連叛離,大秦有存亡之危!果真如此,胡亥連頭顱都要被卡嚓了,還談何享樂?怏怏幾日之後,胡亥終於親自來到了連日不散卻又無法決斷一策的朝會大殿。胡亥要聽聽各方稟報,要切實地問問究竟有沒有大舉起事反秦,究竟有沒有郡縣叛離?

那日,山東郡縣的快馬特使至少有二十餘個,都聚在咸陽宮正殿焦急萬分地亂紛紛訴說著。李斯拄著竹杖黑著臉不說話,馮去疾也黑著臉不說話,只有一班丞相府侍中忙著依據特使們的焦急訴說,在大板地圖上插拔著代表叛亂舉事的各色小旗幟。胡亥一到正殿,前行的趙高未曾宣呼,大殿中便驟然幽谷般靜了下來。李斯立即大見精神,向胡亥一躬便點著竹杖面對群臣高聲道:「陛下親臨!各郡縣特使據實稟報!」胡亥本想威風凜凜地一個個查問,不防李斯一聲號令,自己竟沒了底氣,於是沉著臉坐進了帝座,心煩意亂地開始聽特使們惶急萬分的稟報。

「如此說法,天下大亂了?」還沒說得幾個人,趙高冷冷插了一句。

「豈有此理!」胡亥頓時來氣,拍打著帝座喊道:「一派胡言!父皇屍骨未寒,天下便告大亂!朕能信麼?郎中令,將這幾個謊報者立即緝拿問罪!」趙高一擺手,殿前帝座下的執戈郎中便押走了幾個驚愕萬分的特使。如此一來舉殿死寂,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

「老臣以為,仍當繼續稟報。」李斯鼓著勇氣說話了。

「是當繼續稟報。報了。」趙高冷冷一笑。

「好!你等說,天下大亂了麼!」胡亥終於威風凜凜了。

「沒——」被點到的一個特使惶恐低頭:「群盜而已,郡縣正在逐捕——」

「業已,捕拿了一些。陛下,不,不足憂。」又一個特使吭哧著。

「如何!」胡亥拍案了,笑得很是開心:「誰說天下大舉起事了?啊!」

「老臣聞,博士叔孫通等方從山東歸來,可得實情。」趙高又說話了。

「好!博士們上殿稟報!」胡亥一旦坐殿,便對親自下令大有興致。

「博士叔孫通晉見——!」殿口郎中長宣了一聲。

一個鬚髮灰白長袍高冠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同樣衣冠的博士搖搖而來。當先的博士叔孫通旁若無人,直上帝座前深深一躬:「臣,博士叔孫通晉見二世陛下!」胡亥當即拍案高聲問:「叔孫通據實稟報!天下是否大亂了?山東郡縣有無盜軍大起?」叔孫通沒有絲毫猶疑,一拱手高聲道:「臣奉命巡視山東諸郡文治事,所見所聞,唯鼠竊狗盜之徒擾害鄉民,已被郡縣悉數捕拿歸案耳。臣不曾得見盜軍大起,更不見天下大亂。」

「李斯馮去疾,聽見沒有!」胡亥拍案大喝了一聲。

「你,你,你,好個儒生博士——」李斯竹杖瑟瑟顫抖著。

「叔孫通!你敢公然謊報!」馮去疾憤然大喝。

「爾等大臣何其有眼無珠也!」叔孫通冷冷一笑:「大秦自先帝一統天下,自來太平盛世,萬民安居樂業,幾曾天下大亂盜軍四起了?若有盜軍大舉,爾等安能高坐咸陽?二世陛下英明天縱,臣乞陛下明察:有人高喊盜軍大起,無非想藉平盜之機謀取權力,豈有他哉!」

「其餘博士可曾得聞?」趙高冷冷一問。

「臣等,未曾見聞亂象。」幾個博士眾口一聲。

「先生真大才也!」胡亥拍案高聲道:「下詔:叔孫通晉陞奉常之職。」

「臣謝過陛下——!」叔孫通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念誦。

一場有無群盜大起的朝會決斷,便如此這般在莫名其妙的滑稽荒誕中結束了。李斯不勝氣憤,夜來不能成眠,遂憤然驅車博士學宮,要與這個叔孫通論個究竟。不料到得學宮的叔孫通學館,廳堂書房卻已經是空蕩蕩了無一人,唯有書案上赫然一張羊皮紙幾行大字:

廟堂無道天下有盜

盜亦有道道亦有盜

有盜無道有道無盜

道滅盜起盜滅道生

「叔孫通也,你縱自保,何能以大秦安危做兒戲之言哉!」

李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沒有下令追捕緝拿叔孫通等,踽踽回府去了。

叔孫通說得不對麼?廟堂沒有大道了,天下便有盜軍了。盜之驟發,為生計所迫,此生存大道也,你能苛責民眾麼?大政淪喪,為奸佞所誤,豈非道中有盜也!最叫李斯心痛的,便是這句「道亦有盜」。叔孫通所指道中盜者何人耶?僅僅是趙高麼?顯然不是。以叔孫通對李斯的極大不敬,足以看出,即或柔弱力求自保的儒生博士們,對李斯也是大大地蔑視了,將李斯也看做「道中之盜」了。李斯素以法家名士自居,一生蔑視儒生。可這一次,李斯卻被儒生博士狠狠地蔑視了一次,讓他痛在心頭卻無可訴說,最是驕人的立身之本也被儒生們剝得乾乾淨淨了。第一次,李斯體察到了心田深處那方根基的崩潰,心灰意冷得又一次欲哭無淚了——

散去朝會之後,胡亥自覺很是聖明,從此是真皇帝了。

回到皇城深處的園林密室,胡亥對郎中令趙高下了一道詔書,說日後凡是山東盜事報來,都先交新奉常叔孫通認可,否則不許奏報。趙高跟隨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該如何處置。然則,此時的趙高已經是野心勃發了,所期許的正是胡亥的這種自以為聖明的獨斷,胡亥的詔書愈荒誕滑稽,趙高心下便愈踏實。一接如此這般詔書,趙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貼身內侍去博士學宮向叔孫通宣詔。趙高著意要這位長於誆騙的博士大感難堪,之後便在他向自己求援時再將這個博士裹脅成自己的犬馬心腹。畢竟,天下亂象如何,趙高比誰都清楚。唯其如此,趙高已經預感到更大的機遇在等待著自己,從此之後,趙高的謀劃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大政,而是帝國權力的最高點,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這個最高點,畢竟是需要一大撥人甘效犬馬的,而叔孫通等迂闊之徒既求自保又無政才,恰恰是趙高所需要的最好犬馬。

「稟報郎中令,叔孫通逃離咸陽!」

趙高接到內侍稟報,實在有些出乎意料。這個叔孫通被二世當殿擢升為九卿之一的奉常,竟能棄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來預謀絕非一日,其人也絕非迂闊之徒。雖然,叔孫通逃亡對趙高並無甚直接關聯,可趙高還是感到了一種難堪。畢竟,叔孫通的當殿誆騙是他與這個博士事先預謀好的,而在其餘朝臣的心目中,則至少已經將叔孫通看成了他趙高的依附者。也就是說,叔孫通逃離咸陽,至少對趙高沒甚好處。思謀一夜,趙高次日進了皇城。在胡亥一夜盡興又酣睡大半日醒來,正百無聊賴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時,趙高適時地來了。

「郎中令,朕昨日可算聖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會決斷。

「陛下大是聖明,堪與先帝比肩矣!」趙高由衷地讚歎著。

「是麼?是麼!」胡亥一臉通紅連手心都出汗了。

「老臣素無虛言。」趙高神色虔誠得無與倫比。

「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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