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亂潮水 第六節 瀰散的反秦勢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復辟軸心

各種消息迭次傳來,項梁立即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危難。

還在陳勝氣勢正盛之時,項梁便有一種預感:這支轟轟然的草頭大軍長不了。

項梁根本不會去聽那些流言天意,項梁看的是事實。一夥迫於生存絕望的農夫,要扳倒強盛一統的大秦,卻又渾然不知戰陣艱難大政奧秘,只知道轟隆隆鋪天蓋地大張勢,連一方立足之地也沒經營好便四面出動,能有個好麼?曾與秦軍血戰數年的項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將才軍力,任何一個大將率領任何一支秦軍,都將橫掃天下烏合之眾。陳勝即或有大軍百萬,同樣是不堪一擊,張楚之滅亡遲早而已。對於陳勝的粗樸童稚,項梁深為輕蔑。六國世族投奔張楚而同聲主張分兵滅秦,這原本是項梁為了支開那班糾纏江東而又其心各異的世族後裔,不得已喊出來的一個粗淺方略,對於陳勝,這是個太過明顯的陷阱圈套。是故,項梁心下根本沒抱希望。

不成想,陳勝非但看不透這個粗淺圈套,還喜孜孜給各個世族立即湊集軍馬,使老世族後裔們在短短兩個月內紛紛殺回了故國,紛紛復辟了王號,又紛紛翻臉不認陳勝了。分明是人家出賣自己,自己還幫著人家數錢,如此一個陳勝能不敗麼?不敗還有天理麼?輕蔑歸輕蔑,嘲笑歸嘲笑,項梁卻深知陳勝的用處。有陳勝這個草頭農夫王煌煌然支撐在那裡,秦軍便不會對分散的反秦勢力構成威脅,尤其不會對正在聚積力量的六國世族形成存亡重壓。畢竟,秦軍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時多路四處作戰。項梁預料,陳勝至不濟也能撐持一年兩年,其時無論陳勝軍是生是滅,項梁的江東精銳都將殺向中原逐鹿天下。

項梁沒有料到,這個張楚敗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數十萬的大軍竟連敗如山倒,夏日舉事冬日便告轟然消散,其滅亡之神速連當年山東六國也望塵莫及。這座大山轟然一倒,那章邯的秦軍一定是立即殺奔淮南,江東之地立即便是大險!唯其如此,那個召平一說陳勝大敗出逃,項梁立即便發兵渡江向西,欲圖阻截秦軍,給陳勝殘部一個喘息之機,可項梁萬萬沒有料到,陳勝竟死在自己最親信的大臣與車伕手裡——

驟聞陳勝已死,項梁立即駐軍東陽郊野不動了。

這座東陽城,在東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長江百餘里,北距淮水數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間的一處兵家要地。當然,項梁駐軍東陽,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畢竟不是在此地與秦軍作戰。項梁駐屯此地,一則是大勢不能繼續西進了,必須立定根基準備即將到來的真正苦戰;二則這東陽縣恰恰已經舉兵起事,項梁很想聯結甚或收服這股軍馬以共同抗擊秦軍,至少緩急可為相互援手。聯結東陽,項梁派出了剛剛投奔自己的一個奇人范增。

這個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時年已七十,鬚髮雪白矍鑠健旺,一身布衣而談吐灑脫,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項梁曾聞此人素來居家不出,專一揣摩兵略奇計,只是從來沒有見過。向西渡江剛剛接到陳勝身死消息,這個范增風塵僕僕來了。項梁素來輕蔑迂闊儒生,然卻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軍務,與這個范增整整暢談了一夜。

此前,陳勝的博士大臣叔孫通曾來投奔項梁,說陳勝沒有氣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項梁處共舉大事。項梁恭謹誠懇地宴請了叔孫通,說了目下江東的種種艱難,最後用一輛最好的青銅軺車再加百金,將叔孫通送到已經舉事稱王的齊國田氏那裡去了。項羽對此很是不解,事後高聲嚷嚷道:「叔父整日說江東尚缺謀劃之才,何能將如此一個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項梁正色道:「你若以為,赫赫大名高談闊論者便是名士大才,終得誤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終日出不了一個正經主意,卻整天板著臉好為人師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務實,言必決事之人。陳勝之敗,濫尊儒生也是一惡。戰國以來,哪一個奇謀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東養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對大局的評判是:陳勝之敗,事屬必然,無須再論。此後倒秦大局,必得六國世族同心支撐。六國之中,以楚國對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國自楚懷王起一直結好於秦,而秦屢屢欺侮楚國,終至滅亡楚國。楚人至今猶念楚懷王,恨秦囚居楚懷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為主力。范增最大的禮物,是給項梁帶來了一則最具激發誘惑力的流言。這是楚國大陰陽家楚南公的一則言辭:「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梁向來注重實務,不大喜好此等流言,聽罷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卻正色道:「將軍不知,此言堪敵十萬大軍耳!」項梁驚訝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預言,自是無可無不可,不必當真。然則,此言若作誓言,則激發之力無可限量!十萬大軍,只怕老夫少說也。」項梁恍然大悟,當即起身向范增肅然一躬,求教日後大計方略。

「倒秦大計,首在立起楚懷王之後,打出楚國王室嫡系旗號!」

「楚懷王之後,到何處尋覓?」項梁大是為難了。

「茫茫江海,何愁無一人之後哉!」范增拍案大笑。

項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這個老范增果然奇計,果能物色得一個無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懷王名號,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勢力紛紛聚合於正宗的楚國旗號之下,何樂而不為哉!相比於范增對策,其餘五國老世族後裔那種紛紛自家稱王的急色之舉,便立即顯得淺陋之極了。誠如范增所言,「將軍世世楚將,而不自家稱王,何等襟懷也!楚懷王旗號一出,天下蜂起之將,必得爭附將軍耳!」

項梁後來得知,范增收服東陽軍也是以攻心戰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這東陽舉事的首領,原本是東陽縣縣丞,名叫陳嬰,為人誠信厚重,素來被人敬為長者。陳勝舉事後江淮大亂,東陽縣一個豪俠少年聚合一班人殺了縣令,要找一個有人望者領頭舉事。接連找了幾個人,都不能服眾。於是經族老們舉薦,一致公推陳嬰為頭領。陳嬰大為惶恐,多次辭謝不能,竟被亂紛紛人眾強拉出去擁上了頭領坐案。消息傳開,鄰縣與縣中民眾紛紛投奔,旬日間竟聚合了兩萬餘人。

原先那班豪俠後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蒼頭軍,要擁立陳嬰稱王。蓋蒼頭軍者,戰國多有,言其一律頭戴皂巾也。當年魏國的信陵君練兵,便是士兵一律蒼頭皂巾。故《戰國策》云:「魏有蒼頭二十萬。」因陳勝的護衛軍呂臣部也是清一色蒼頭,也冠以「蒼頭軍」名號,且在陳勝死後兩次戰勝秦軍而威名大震,所以舉事反秦者紛紛傚法,只要自認精銳,便打出蒼頭軍名號。後生們新起蒼頭軍,自認精銳無比,立即急於擁戴陳嬰稱王,欲圖早早給自家頭上定個將軍名號。

范增進入東陽,正逢陳嬰舉棋不定之際。范增已經一路察訪了陳嬰為人,沒有找陳嬰正面苦勸,卻鄭重拜謁了陳嬰母親,大禮相見並敘談良久。當夜,陳母喚來了陳嬰,感慨唏噓地說出了一番話:「兒啊,自我為你家婦人,未嘗聽說陳家出過一個貴人。目下,你暴得大名,還要稱王,何其不祥也!為娘之意,不若歸屬大族名門,事成了,封侯拜將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陳勝倒是做了王,還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沒指望你這一世能有大名大貴也!」陳嬰反覆思忖,終覺老母說得在理,於是打消了稱王念頭,召集眾人商議出路。陳嬰說:「目下,江東項梁部已經開到了東陽駐屯。項氏世世楚國名將,若要成得大事,非項氏為將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項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俠後生想想有理,便一口聲贊同了。於是,范增尚未出面,陳嬰便率軍投奔了項梁。

沒過月餘,章邯大軍南下風聲日緊,已經舉事的江淮之間的小股反秦勢力紛紛投奔項梁部。最大的兩股是黥布軍與一個被呼為蒲將軍的首領率領的流盜軍。至此,項梁人馬已經達到了六七萬之眾。項梁與范增商議,立即北渡淮水,進兵到下邳駐紮了下來。這是范增謀劃的方略:章邯軍既然南下,我當避其鋒芒北上,相機與魏趙燕齊諸侯軍聯兵,不得已尚可一戰,不能在淮南等秦軍來攻。

項梁沒有料到,北上的第一個大敵不是秦軍,而是同舉復辟王號的同路者。

項梁大軍進駐下邳,立即引來了「景楚」勢力的警覺。這個景楚,便是原本屬於陳勝張楚國的秦嘉部勢力。這個秦嘉,原本是一個東海郡小吏,廣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張楚,九月末奉陳勝王命率一部軍馬南下徇地。然則不出一個月,秦嘉便找到了一個楚國老世族景氏的後裔景駒,立景駒做了楚王,自己則將相兼領執掌實權。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鎮彭城。下邳彭城,同為泗水名城。下邳在東,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兩城相距百里左右。項梁數萬人馬部伍整肅地進駐下邳,在陳勝大軍潰散後可謂聲勢顯赫。秦嘉立即親率景楚全部六萬餘人馬,駐屯於彭城東邊三十餘里的河谷地帶,其意至為明顯:預防項梁圖謀吞併景楚。

「景楚軍馬出動,項公機會來矣!」

一得秦嘉軍消息,范增立即向項梁道賀了。項梁問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諸侯合力,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項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