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戮風暴 第二節 蒙恬蒙毅血濺兩獄 蒙氏勳族大離散

僻處孤寂的陽周與代谷,驟然變成了隱隱動盪之地。

陽周要塞先囚蒙恬,代郡峽谷再囚蒙毅,兩事接踵,天下瞠目。

卻說自大將軍蒙恬上年八月被關進陽周獄,位於老秦土長城以北的這座小城堡頓時激盪了起來。九原幕府的信使往來如梭,駐守邊郡而驟聞消息的將尉們風馳電掣雲集陽周探視,陰山大草原的牧民們索性趕著牛群羊群馬群轟隆隆而至,已經被禁止歸鄉而改由長城南下開鑿直道的萬千徭役們背著包袱提著鐵耒,淙淙流水般從各個長城駐屯點彙集奔來了。小小陽周城外,日夜湧動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們自知見不到已經成為囚徒的蒙恬大將軍,可還是日夜遊蕩在陽周城外,燃著熊熊篝火飲著各色老酒,念叨著扶蘇念叨著蒙恬咒罵著喧嚷著不肯離去。九月初旬的一日,上郡郡守也帶著馬隊飛馳來了。郡守在城外勒馬,召來陽周縣令縣尉,黑著臉當場下令:陽周城商賈民眾一律出城,或賣酒飯或造酒飯,總歸是不許一個迢迢趕來的民人軍士衣食無著。安置好郊野萬千人眾,上郡郡守立即入城趕赴那座羈押北疆各郡人犯的牢獄。老獄令分明奉有不許私探要犯的密詔,可還是一句話不說便將郡守帶進了幽暗的石門。

「大將軍,朝廷發喪!陛下薨了!」郡守進門一喊便頹然倒地。

「豈有此理!何時發喪?」旁邊一個戴著褐色皮面具的將軍憤然驚愕了。

「今,今晨——」郡守顫巍巍從腰間皮盒中摸出一團白帛。

「我看!」面具將軍一把搶過白帛抖開,一眼瞄過也軟倒在地了。

「老獄令,將老夫的救心藥給將軍服下。」

散髮布衣的蒙恬坐在幽暗角落的草蓆上,面對著後山窗灑進來的一片陽光,一座石雕般動也不動,似乎對這驚天動地的消息渾然不覺,只一句話說罷又枯坐不動了。老獄令與郡守一起,手忙腳亂地撬開了這位面具將軍的牙關,給其餵下了一顆掰碎了的碩大的黑色藥丸。未過片刻,面具將軍驟然睜開雙眼,一個挺身躍起,赳赳拱手道:「大將軍再不決斷,便將失去最後良機!」

「正是!大將軍再不決斷,上郡要出大事!」郡守立即奮然跟上。

「王離將軍,老郡守,但容老夫一言,可乎?」一陣長長的沉默後,蒙恬低緩沙啞的聲音迴盪起來。老郡守大是驚訝,這才知道那位面具將軍便是九原新統帥王離,愣怔間連忙跟著王離道:「在下願受教!」

「國府發喪,疑雲盡去,此事明矣!」蒙恬始終沒有回身,一頭散亂的白髮隨著落葉沙沙的蒼老聲音簌簌抖動著:「這分明是說,朝廷大局業已顛倒,賜死長公子與老夫者,非先帝心志也,乃太子新君所為也。太子者,新君者,必少皇子胡亥無疑——」

「對!上郡受詔,正是少皇子胡亥。」

「陛下,你信人太過,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著白頭,佝僂的腰身抖動著縮成了一團,沒有了憤激悲愴,只有絕望而平靜的嘆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漸漸坐直了身軀,凝望著窗外那片藍幽幽的天空,沙沙落葉般的聲音又迴盪起來:「非老夫不能決斷也,定國大勢使然也。九原擁兵三十餘萬,老夫身雖囚繫,若欲舉兵定國,其勢足矣!然則,老夫終不能為者,四則緣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無害功臣之心已明,老夫心安矣!其二,長公子已去,縱然倒得胡亥,何人可為二世帝哉!其三,天下安危屏障,盡在九原大軍。我等若舉兵南下,則北邊門戶洞開,長城形同虛設,若匈奴趁機大舉南下,先帝與我等何顏面對天下矣!其四,蒙氏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孫,積功積信於秦,至今三世矣!老夫若舉兵叛秦,必辱及蒙氏三世,罪莫大焉!——」

「大將軍——莫非尚寄望於秦二世?」王離困惑又憤懣。

「少皇子胡亥,那是個料麼?」老郡守很有些不屑。

「若能兼聽共議,或可有望——」

「誰與誰共議?丞相都不說話了!」王離憤然。

「王離將軍,身為九原統帥了,何能如此輕躁言事?」蒙恬終於轉過身來,一雙老眼汪著兩眶淚水:「將軍襲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執重兵。老夫之後,將軍肩負安國大任,須得以大局為重,大義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動興兵之念。將軍安國,首要處,須得與丞相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縱然一時陷於泥污,然終有大政之志,終不忍國亂民亂。只要李斯在丞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時,將軍便是其後援也——若將軍與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夫何顏面見王翦老哥哥,何顏面見王賁老兄弟哉!」

「大將軍!——」王離驟然撲拜在地慟哭失聲了。

暮色降臨之時,王離與郡守終於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狹小的石門獄。依著蒙恬部署,兩人會同陽周縣令,分別率領屬下人馬分頭勸誡聚集於城外的萬千人眾。一連三日費盡口舌,黑壓壓人海才漸漸散了。

王離飛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書一卷,星夜飛呈咸陽並同時密報丞相李斯,力諫二世赦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王離的上書直言不諱:「臣乃少年入軍,未經戰陣磨煉,雖掌重兵於國門,實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於軍於民深具資望,實乃大秦北疆之擎天大柱也,朝廷安可自摧棟樑乎!安可自毀長城乎!目下匈奴已漸行重聚於北海草原,南犯中原之心不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將軍,則天下危難勢在必然!臣不能保陰山無虞,不能保九原無虞,懇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離的上書自然泥牛入海了。其時李斯正在驪山陵忙得連軸轉,況且,置扶蘇蒙恬於死地的詔書乃出李斯筆下,李斯如何能對剛剛即位的二世去說赦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然王氏勢大,王離又年青剛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李斯對王離虛與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離:丞相定會相援將軍,諫阻二世,望將軍安於軍務。王離李斯都沒有料到的是,二世胡亥卻心有所動了。一則是扶蘇已經死了,趙高所說的那種最大威脅已經沒有了;二則是王離上書太強硬,胡亥有了新的畏懼。胡亥雖則是個政道白癡,然終究知道,王離大軍要卡嚓頭顱比匈奴大軍卡嚓頭顱還要來得快。

趙高知道了王離上書,立即在咸陽以東十餘里的蘭池宮找到了胡亥。趙高一臉正色,說得很是直接:「老臣稟報陛下,扶蘇與蒙氏互為根基,扶蘇死而蒙氏存,斬草不除根,必有後患也!當年先帝幾次要立陛下為太子,都是蒙毅堅執諫阻,屢次說不可。蒙毅是誰?是扶蘇,是蒙恬,豈有他哉!今扶蘇已死而蒙恬下獄,原本已經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記恨?若陛下再開赦蒙恬,縱虎歸山,陛下之頭顱安在哉!」

「也是卡嚓?」胡亥驀然驚愕了。

「必是卡嚓!」

「計將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還要蒙毅下獄。」

「哪,王離又要卡嚓,如何處置?」

「王離後生,若有卡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離救蒙恬,是因他沒有實力卡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為自己的過人天賦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誕的對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馬隊飛赴隴西。特使是趙高的族弟趙成。趙成以任蒙毅為北邊巡軍使的詔書,將蒙毅騙到了遙遠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峽谷(代谷)關押軍中人犯的小小牢獄裡。雖則隱秘,消息還是飛快地傳遍了邊郡,傳入了咸陽。始皇帝葬禮尚未結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驚愕了。這次,是一個皇族老公子上書,語氣竟是大有責難。這個皇族公子叫做子嬰,是始皇帝一個近支皇族弟,雖是先皇族弟,年歲卻比胡亥大了只十多歲。據太子傅官署稟報說,這子嬰是先輩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個,讀書苦,習武也苦,最得先輩皇子們推崇擁戴。胡亥最膩煩人說誰正道有才,一聽太子傅丞稟報便黑了臉,仔細一看上書,更是臉色陰沉了。

子嬰的上書是帝國暮色的一抹絢爛晚霞,錄之如下:

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豈有此理!」胡亥連連拍案大嚷:「我是輕慮!我是獨智!我是誅殺功臣!都是都是,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殺蒙氏如何?偏要殺!總有一日,連你小子一夥也殺了!你能如何?卡嚓了胡亥?我先卡嚓了你!——」

在胡亥的連番嚷叫中,一個叫做曲宮的新擢升的御史帶著胡亥的密詔與趙高的秘密叮囑,星夜趕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趙成接到密詔密囑,立即與曲宮一起趕到了代谷牢獄。幽暗的洞窟之中,趙成對蒙毅說了如此一番話:「蒙毅大人,陛下有詔,說丞相李斯舉發大人不忠,罪及其宗。憑據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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