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五節 禮極致隆大象其生 始皇帝葬禮冠絕古今

自九月以至入冬,李斯一直在全力操持始皇帝葬禮。

對於始皇帝國葬,李斯是盡心竭力的。胡亥接納趙高舉薦,發喪之後恭敬地拜李斯為主葬大臣,且頒行了一道詔書:丞相李斯得全權處置始皇帝葬禮事宜,舉凡國府郡縣官署得一體從命,否則以法論罪。李斯倍感奮然,當即擬就了一卷《致隆國葬書》呈上,胡亥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個朱紅大字。在春秋戰國諸子百家中,將葬禮論說得最透徹的,當屬李斯的老師荀子。荀子的《禮論》,其軸心便是論說葬禮。李斯之所以要鄭重上書,便是要以老師立論為根基,將始皇帝葬禮操持成有大師學說為根據的亙古未見的盛大葬禮。李斯由衷地以為,這既合始皇帝超邁古今的大器局,也很合目下安國之要義。李斯在上書開首,先大篇引述了老師荀子的葬禮論:

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死之為道也,一而不可再得其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刻薄)。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子諸侯棺槨七重——,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生如死,如亡如存,終始一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禮,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壙壟(陵墓),其貌像室屋也;棺槨,其貌象版蓋斯象拂也——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則於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矣!故三年之喪,人道之至也。復是謂之至隆,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三月之殯,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

列位看官留意,荀子的葬禮說,給後世解讀始皇帝陵墓奧秘提供了必須的路徑,然卻極少為人注意。至少,荀子關於葬禮的四個基本立論,已經被史書記載的始皇帝葬禮與後來的歷史發掘與一定程度的科學探測所證實。其一,「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人之葬禮應當與生前身分相合。這一葬禮法則,決定了始皇帝葬禮與陵墓格局的空前絕後。其二,葬禮以「致隆」為要,不能失之刻薄(瘠)——人之葬禮以死者生前享有的禮遇為本,進而最大限度地隆重化。這一葬禮法則,是始皇帝葬禮與陵墓之所以窮極工程財富之能,而又為當時天下所接受的傳統禮治根基,非胡亥李斯趙高的任何權力意志所能一意孤行也。其三,「壙壟其貌象室屋」——死者陵墓及地下寢宮之形制鋪排近似於生前行為環境。這一葬禮法則,決定了始皇帝葬禮陵墓的諸如兵馬俑軍陣等種種盛大氣象的現世所本,並非憑空臆想。其四,「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則於人」——死者地下寢宮應當取諸天地人三象,以盡「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這一葬禮法則,見諸不同身分之人,可謂天差地別。然,即或庶民葬禮,至少也是當有者都有,庶民墓室上方的磚石上刻畫星月以象天也是完全可能的。也就是說,荀子只提供了一種原則,實施之規模大小則取決於死者生前地位。

始皇帝葬禮陵墓依此法則展開,自然是宏大無比。《史記.秦始皇本紀》云:「——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葬既已下,——樹草木以象山。」此等地下宏大景象,已經被發掘出的兵馬俑軍陣,以及尚未發掘而進行的科學探測所大體證實:廣袤蒼穹星斗羅列,取象於天也;水銀為江海河川,取象於地也;兵馬俑軍陣與廟堂朝會羅列陵城,中取於人也。

後人每每驚歎於始皇帝陵墓氣象之瑰麗龐大,多將此等營造謀劃之奇蹟,本能地歸結於秦始皇帝本人的超絕創制之才。其實不然,始皇帝一生勞碌繁忙於國事,五十歲之時驟然死去,無論其心志、其時日,都不可能從容地去鋪排身後如此盛大的葬禮。這裡只有一種可能:謀劃力與想像力幾乎與始皇帝匹敵的李斯,以荀子關於葬禮的法則為根基,最極致地營造出了格局驚人的隆盛葬禮,最極致地營造出了冠絕歷史的宏大陵墓。合理的歷史邏輯是:始皇帝葬禮與陵墓,幾乎與始皇帝沒有必然關聯;人們忽視了後來變得灰濛濛的李斯,於是也將人類奇蹟之一的始皇帝陵墓,變成了無法破解的奧秘。此乃後話也。

引述荀子之論後,李斯提出了始皇帝葬禮與陵墓的總方略:

先帝偉業,冠絕華夏而超邁古今,葬禮陵寢亦當如是也。老臣總司國葬,擬議方略:以荀子葬禮之說為本,大象其生,禮極致隆,陵極宏壯,室極深邃,工極機巧,材極精麗,藏極豐厚。非此,不足以大象先帝之生也!

胡亥批下上書後,李斯立即星夜聚集老奉常胡毋敬屬下各署及博士宮全部博士,會商決斷國喪與陵墓建造的總體格局。胡毋敬與一班博士對二世批下的李斯上書激賞不止,儒生叔孫通一言以蔽之:「丞相既通法家之精要,亦通儒家之禮教,此葬禮方略深合荀儒之厚葬精義,大哉大哉!」於是,三日三夜會商之後,確定了葬禮與後續陵墓建造的總體格局。其中最大的創制,是一致認可了李斯提出的建造地面陵園的方略。

列位看官留意,蓋古之中原葬禮者,有墓無園也,有墓無祭也。此所謂「古不墓祭」之說也。也就是說,中原文明的古人,祭祖在宗廟(庶民謂家廟),而不到墓地祭祀;唯其不祭墓地,春秋戰國及其之前的中原墓地,都是孤零零墓地而已,沒有地面建築而任其自然湮滅;這也是先秦墓地幾乎沒有地面痕跡的原因之一。墓地祭祀,原本是戎狄遊牧部族之禮儀。因其居無定所,再加財力有限,沒有建造固定宗廟家廟之可能,故有年年趕赴墓地祭祀之風習也。秦人自殷商時期進入西部,在戎狄部族海洋中半農半牧奮爭數百千年,生存之艱難與戎狄部族無異,自然秉承了墓祭之風。今始皇帝必然有陵墓,秦人也必然要到墓地祭祀,既然如此,孤絕矗立之墓地,則有無以「大象其生」之缺憾。此,李斯創設園寢制之起因也,卻非實質目標也。李斯之實質目標,是以可見的宏大的地面城堡式的陵園建造,大張始皇帝之萬世不朽——始皇帝不朽,始皇帝廟堂運籌之李斯焉能朽哉!

何謂園寢?寢園也,安寢之園也。也就是說,使死者安寢於地下之地上園囿,便是園寢。李斯謀劃的園寢制是:以始皇帝陵墓(山墳)為軸心,建造一座分為內城外城的壯麗城邑,內城周圍五里,外城周圍十二里,內外城俱有四座城門;其形制規模,遠遠大於春秋戰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尋常現世城堡;陵園城邑之內,除地下盡行鋪排龐大軍陣朝會等等宏大格局外.地面山墳一側同時建造祭祀之宗廟,供皇室與天下臣民人廟祭祀。這一宗廟的正式名稱是「寢廟」,也就是建造在陵寢的宗廟。

時當戰國末世,在墓地建造宗廟(寢廟),堪稱一件改變天下葬禮習俗的全新事物。李斯既創設園寢宗廟,本意自非僅僅供天下臣民自發地流水祭祀,而是要成為一種祭祀定製,成為皇家正宗祭祀禮儀。為此,建造陵墓城邑一開始,李斯便特意與老奉常胡毋敬聯名上書,請尊始皇帝寢廟,以始皇帝陵寢之宗廟為祭祀正宗所在。二世胡亥自然是立即寫了「制曰可」三個大字,並破例將李斯胡毋敬上書發下讓群臣議決。這大約是二世胡亥唯一的一次「下群臣議事」了。此時的大臣們已經是人心惶惶了,自然是無一異議。於是,主持議決的李斯與胡毋敬歸總上書,明確定製為:「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天子儀當獨奉始皇廟,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自此,皇帝陵寢宗廟制正式確立。也就是說,自始皇帝陵墓開始,廟祭與墓祭合二為一了。相沿後世,華夏民族的墓祭風習日漸瀰漫,終將清明節約定俗成為一年最為隆重的祭祀日。

自始皇帝園寢制創立,歷代皇室相沿承襲漸成定製。後世史家對園寢制演變的解釋是:「漢氏諸陵皆有園寢者,承秦所為也。前廟後寢,以象人君前有朝後有寢也。廟以藏主,四時祭祀。寢有衣冠,象生之具以薦新」。此乃後話。

自九月以至大雪飄飄的冬日,李斯一直深陷在連綿不斷的盛大葬禮中。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頒行的政令太多了。若非李斯極善理事,任誰在這人心惶惶的時日也料理不清這頭緒極其龐雜的種種事務。曾經總理過百萬民力大決涇水的李斯,將一切禮儀細務俱交老奉常胡毋敬處置。李斯自己則只盯住兩處要害不放:一則是葬禮總鋪排與陵墓總格局,一則是須得即時解決的陵墓工程難點。第一則要害,關乎「禮極致隆」能否做到「大象其生」,自然得李斯親決親斷。第二則要害,關乎龐大的園寢工程之成敗,諸多難點雖是最為實際的細節,卻恰恰得李斯親自過問。

為決陵墓工程之難,李斯請出了交誼篤厚的鄭國。

鄭國已經耳背了,眼花了,蒼老得步履維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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