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四節 李趙胡各謀 帝國法政離奇地變異

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的心思,仍在亢奮地旋轉著。

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了雄心勃勃的謀劃。李斯的信念在做攝政周公,自然謀劃的是安定天下的大政長策。也就是說,二世新政如何發端,李斯得真正按照自家的主張拿出整體方略來。沒有了目光如炬的始皇帝盯著自己,李斯輕鬆了許多,大展才具的雄心勃勃燃燒起來。然則,當李斯大筆落下時,筆端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堅實酣暢的流淌噴發,自以為成算在胸的種種方略倏忽間縹緲起來了。驟然之間,李斯想不出在秉持秦法遵奉始皇帝之外,還能有如何創制新政的長策偉略。而若僅僅如此,自己豈非只能亦步亦趨地傚法始皇帝?果真如此,這孜孜以求的如同「商鞅變法」一般的「李斯新政」的名號如何矗立得起?第一次,李斯有了一種獨步天下而一籌莫展的空落落之感。再沒有皇帝可以事先指點要害了,再沒有群才濟濟一堂的會商激發了;執帝國大政而英才獨斷,這個念茲在茲的權力境界一朝在手,李斯才具反而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走扶蘇蒙恬的寬法緩徵之路麼?新倒是新,可李斯信誓旦旦地維護秦法秦政,又明白無誤地反對扶蘇政見,而今,李斯能掌摑自己麼?冥思苦想竟日,李斯終歸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天寬地闊,自己面前的路卻只有一條也!

雖則如此,李斯還是將這件別人無法品咂箇中滋味的大事,做得虎虎生氣。二世胡亥的即位大典上,李斯當殿呈上了一卷《安國新政書》。亢奮得面色通紅的胡亥稍事瀏覽一番,立即依趙高密囑,當殿批下了三個字:「制曰可。」李斯要的便是這般形同攝政的尊嚴與權力,而不是始皇帝時期的當真審閱當真會商。大感欣慰之餘,李斯捧書回到丞相府,立即開始了大肆鋪排。

李斯的新政方略是十六個字:大尊皇帝,秉持秦法,整肅朝局,示強天下。

這十六個字,在李斯上書中化成了十件具體大事:

其一,以曠古大格局修建始皇帝陵墓,以彰顯大秦法政之不朽功業。

其二,集天下刑徒七十萬於驪山建墓,以消除刑徒被復辟勢力利用之隱患。

其三,獨尊始皇帝寢廟為帝者祖廟,大秦天子世代正祭。

其四,關中宮殿未盡者,以阿房宮為要,可擴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強。

其五,外撫四夷,盡征胡人材士,成五萬之旅屯衛咸陽,李信軍重回隴西。

其六,改蒙恬以北地民力屯衛長城之策,徵發中原民力,屯衛漁陽等邊郡。

其七,申明法令,以明法大臣趙高為監法用事之臣,查究姦宄不法之徒。

其八,整肅朝政,罷黜馮劫,以皇族大臣嬴德為御史大夫監政。

其九,增丞相府屬官,許丞相政令直頒郡縣。

其十,二世皇帝當秉承始皇帝政風,巡狩天下,示強政以威服海內。

舉凡上述諸事,李斯雖深感器局太小,然落到實處畢竟皆有深意,也就只好罷了。李斯十事之要害,在於整肅人事,以達成李斯掌控國政之實際所求。精明的李斯在備細揣摩了趙高之後,第一次大悟了「結人可成勢位」的奧秘。試想,趙高若不將少皇子胡亥這個要害人物掌控手中,縱然欲圖宮變,小小中車府令焉能為之?反之,李斯當年若誠心結交扶蘇,又豈能因患失權位而擁戴庸才胡亥?又豈能處處受制於一個小小中車府令?人事至要哉!勢位至要哉!基於此,李斯的政事舉要皆含人事之議。也就是說,每事之議,必給二世胡亥明白舉薦擔綱此事的人物,說是舉薦,實則是要胡亥照本批下,而不能像始皇帝時期那樣由皇帝遴選決斷任事之人。對此,此時的李斯尚深具信心。

始皇帝陵墓與宮殿重起事,李斯舉薦皆由少府章邯統領。公然理由是人人皆知的,章邯將軍出身,既能威服刑徒,且精於統轄器用製作之百工,又掌皇室財賦苑囿,便於梳理各方以和衷共濟;真實心思李斯卻不必說出,章邯是秦軍能才大將中唯一拜服李斯者,如九卿文臣之中的姚賈,堪稱李斯之左右臂膀。徵發胡人材士,則意在將李信的十萬隴西軍調離咸陽,又使貶黜蒙毅領軍隴西有了一個最妥當的說辭,此舉乃安定關中之一大要害也。改蒙恬之策,從中原徵發民力戍邊,則意在向新任九原大將王離施壓:你若一切秉承蒙恬之策,則丞相府與皇帝必不能放任!王離乃兩世名將之後,又與李斯素來疏遠,定要多加制約也。明法舉薦趙高,則是李斯與趙高之人事交易耳。趙高與二世一體,其「勢位」難以動搖,若不使其得益,勢必事事掣肘。為此,李斯非但欣然贊同了二世胡亥在即位大典上唯一的一道封黜詔書:罷黜蒙毅,擢升趙高為郎中令;且又以舉薦之法,送給趙高一項更大的權力——申明法令之監法大臣。對李斯而言,此一舉兩得也:一則換取趙高支持自己統政,二則搬去馮劫這方硬石頭。若非如此,則趙高不會支持罷黜馮劫。自然,並非趙高與馮劫同心,而是李斯與趙高都很清楚,馮劫的監政之權對李斯的威脅遠遠大於對趙高的制約,再以那個對李斯幾乎是唯命是從的皇族大臣嬴德代替馮劫,則朝政格局有利於李斯甚矣!

至於丞相政令直達郡縣,則是李斯的攝政根基所圖。依照大秦法政,開府丞相的領政權依舊有一層制約,這便是任何以丞相府名義頒布的政令,都得有皇帝的制書批示,便是那「制曰可。」三個字。而李斯所請之直達郡縣,便是要不再經過皇帝制書之程式,由丞相府直接號令天下郡縣。果能如此,則李斯便能在很短時日內,將自己的長子李由做郡守的三川郡變成李氏部族的根基所在,使李氏之實際威勢形同舊時諸侯。小吏出身的李斯,很是看重擁有一方土地而根基極深的舊時世族貴胄,甚或很是看重赫赫儀仗所生發的權力尊嚴。然則,自從當年那次聲威赫赫的車騎儀仗被始皇帝無意發現而露出不悅,李斯立即知趣地收斂了。雖則如此,李斯欲使李氏後世子孫擺脫布衣身分而變成貴胄世家公子的遠圖,一直深深植根於心海深處。今日大權在握,寧不乘機而為哉!

趙高之思謀所圖,則與李斯大相逕庭。

不需思謀天下大政,趙高所慮者,盡在擴張權力也。自沙丘宮風雨之夜李斯未開遺詔,一種突發的權力慾望便在趙高心頭迅猛地滋生起來,到甘泉宮李斯進入符璽事所,趙高的宮變謀劃已經清晰起來了。諸般事端不可思議地順利,法治鐵壁上的那道縫隙已經被趙高完全看清楚了——秦法雖然整肅森嚴,然則在作為律法源頭的廟堂,卻有著很大的迴旋餘地。也就是說,法治風暴的旋轉軸心裡,有一方法度無法制約的天地,這便是「成法立制,終決於人」的最高程式。也就是說,以皇帝為軸心的廟堂,是天下律法的源頭;皇帝的意志,更是廟堂權力分配的源頭。常人難以明白的奧秘,在久處幽冥心境的趙高眼裡卻越來越清晰:無論秦法多麼森嚴整肅,可決定廟堂格局的權力卻始終掌控在皇帝位階,只要不急於改變諸如郡縣制之類的涉及天下根基的大法,而只求廟堂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餘地是極大的。此間根基,便是奪取皇帝之位。

列位看官留意,趙高並沒有將皇帝看做任何一個個人,而是看做一種勢位。也就是說,在趙高心目中,任何人登上皇帝寶座而擁有勢位,都可以改變權力格局,縱然森嚴整肅如秦法也是無法制約的。如此法治縫隙之下,自己手中恰恰擁有胡亥這個少皇子,寧非天意哉!此間要害,便是確保運籌權力期間天下大政不亂。否則,帝國一朝傾覆,趙高縱然作了皇帝還不是亂軍亂民之階下囚一個?要確保天下服從自己的駕馭,便得有能臣確保最初的大局穩定。成此要害使命,李斯再合適不過也。天賜李斯以大才丞相之位,天賜李斯私慾處世之心,寧非天意哉!前有胡亥開道,後有李斯護衛,趙高之居中圖謀豈能不大放異彩?及至扶蘇死而蒙恬入獄,趙高已經確信自己的謀劃大獲成功了,下一步方略只有一個,便是盡可能地拓展權力,盡早地將整個天下裝進趙氏行囊!趙高記得,那夜聚酒慶賀扶蘇死去時,醉眼朦朧的自己忽然生出了一絲喜極而泣的悲哀——惜乎趙高無子,只能一世一人窮盡權力,子孫富貴不復見矣!

及至咸陽發喪胡亥即位,趙高的權力運籌已經自覺游刃有餘了。

亢奮的胡亥大顯憨癡,即位前夜在太子府召見趙高,辭色殷殷,一心要趙高做丞相取代李斯,至少取代馮去疾做右丞相。趙高哭笑不得,很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得胡亥點頭了:即位大典只擢升趙高做郎中令,其餘人事皆聽李斯所奏。胡亥好容易明白了趙高反覆申明的大勢:此時李斯無人可以取代,必須放權任事;此時右丞相形同虛設,老師不能做既招人恨又沒有實權的空頭丞相;郎中令統領皇帝政事系統,不能仍然被蒙氏把持,要罷黜蒙毅,老師做郎中令名正言順。趙高很清楚,在扶蘇身死蒙恬下獄之後,胡亥對蒙毅已經不懼怕了,不想再整治蒙氏了。然則,趙高不能鬆心。蒙氏,尤其是幾乎曾經要殺掉趙高的蒙毅,是趙高自來的心病,不根除蒙氏,趙高寢食難安。趙高一力堅持,立即罷黜蒙毅,且不能教蒙毅留在關中。胡亥原本想給蒙毅換一個九卿大臣位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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