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二節 長城魂魄去矣 何堪君道之國殤

大草原的秋色無以描畫,無以訴說。那蒼黃起伏的茫茫草浪,那霜白傲立的凜凜白樺,那火紅燃燒的蒼蒼胡楊,那橫亙天邊的巍巍青山,那恬靜流淌的滔滔清流,那蒼穹無垠的藍藍天宇,那無邊散落的點點牛羊,那縱使聖手也無由調製的色調,那即或賢哲也無由包容的器局,那醉人的牧歌,那飛馳的騎士,那柔爽的馬奶子,那香脆的炒黃米,那只有力士氣魄才敢於一搏的篝火烤羊大碗酒——廣袤的大草原囊括了天地滄桑,雄奇沉鬱而又迤邐妖冶,任你慷慨,任你狂放,任你感動,任你憂傷。

兩千二百一十七年前的這一日,草原秋色是一團激越的火焰。

萬里長城終於要在九原郊野合龍,整個陰山草原都沸騰了。

巍巍起伏的陰山山脊上各式旌旗招展,沉重悠揚的牛角號夾著大鼓大鑼的轟鳴連天而去。陰山南麓的草原上,黑色鐵騎列成了兩個距離遙遠的大方陣。方陣之間的草地上,是趕著牛群馬群羊群從陰山南北匯聚來的萬千牧民,牛羊嘶鳴人聲喧囂,或火坑踏舞,或聚酒長歌,或互換貨色,或摔跤較力,忙碌喜慶第一次瀰漫了經年征戰的大草原。更有修築長城已經休工的萬千黔首,頭包黑巾身著粗衣,背負行囊手拄鐵耒,奮然擁擠在雄峻的長城內側的山頭山坡上指點品評,漫山遍野人聲如潮。草原的中心空曠地帶,正是東西長城的合龍口:自隴西臨洮而來的西長城,自遼東海濱而來的東長城,就要在九原北部的陰山草原的邊緣地帶合龍了。目下,秦磚築起的長城大牆與垛口已全部完工,唯餘中央垛口一方大石沒有砌上。這方大石,便是今日竣工大典所要完成的九原烽火台龍口的填充物。此刻,中央龍口與烽火台已經悉數披紅,台上台下旌旗如林;烽火台上垂下了兩幅巨大的紅布,分別貼著碩大的白帛大字,東幅為「千秋大秦,北驅胡虜」,西幅為「萬里長城,南屏華夏」。

「蒙公,長城萬里,終合龍矣!」

「長公子,逾百萬民力,終可荷耒歸田也!」

烽火台上,蒙恬與扶蘇並肩佇立在垛口,都有著難以言傳的萬般感喟。短短一個月裡,蒙恬已經是鬚髮皆白。扶蘇雖未見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臉疲憊滄桑。自皇帝行營經九原直道南下,王離請見未見虛實,蒙恬扶蘇兩人便陷入了無以言狀的不安。期間,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說郎中令已經奉詔趕赴甘泉宮,九原請遣返民力事的上書,業已派員送往甘泉宮呈報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駐蹕甘泉宮,心頭疑雲愈加濃厚,幾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宮晉見陛下,卻都被扶蘇堅執勸阻了。扶蘇的理由很紮實:父皇既到甘泉宮駐蹕,病勢必有所緩,國事必將納入常道,不需未奉詔書請見,徒然使父皇煩躁。蒙恬雖感扶蘇過分謹慎拘泥,卻還是沒有一力堅持。畢竟,蒙恬是將扶蘇做儲君待的,沒有扶蘇的明白意願,任何舉動都可能適得其反。然則,蒙恬還是沒有放鬆警覺,立即提出了另一則謀劃:加快長城合龍,竣工大典後立即遣返百萬民力;之後以此為重大國事邊事,兩人一起還都晉見皇帝。這次,扶蘇贊同了蒙恬主張。因為,蒙恬提出了一個扶蘇無法回答的巨大疑點:「皇帝勤政之風千古未見,何能有統邊大將軍與監軍皇子多方求見而不許之理?何能有遣返百萬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縱然皇帝患病不能理事,何能有領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間有沒有重大緣由?你我可等一時,不可等永遠也。」那日會商之後,兩人分頭督導東西長城,終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日裡完成了最後的收尾工程,迎來了今日的長城大合龍。

「萬里長城合龍大典,起樂——!」

司禮大將的長呼伴隨著齊鳴的金鼓悠揚的長號,伴隨著萬千民眾歡呼,淹沒了群山草原,也驚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蒙恬與扶蘇。兩人肅然正色之際,司禮大將的長呼又一波波隨風響徹了山巒。「監軍皇長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間,牧民們停止了歌舞,黔首們停止了歡呼,牛羊們停止了快樂的嘶鳴,大草原靜如幽谷了。扶蘇從烽火台的大纛旗下大步走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開竹簡宣讀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蘇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大秦東出,一統華夏,創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邊胡患,歷數百年,匈奴氾濫,屢侵中國!為佑生民,築我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綿延萬里,以為國塞!祈上天祐護,賴長城永存,保我國人,太平久遠——!」扶蘇悠長的話音尚在迴盪,山地草原便連綿騰起了皇帝萬歲長城萬歲的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大將軍合龍長城——」良久,司禮大將的傳呼又隨風掠過了草原。

號角金鼓中,白髮蒼髯的蒙恬凝重舉步,從烽火台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龍口前。兩名身披紅帛的老工師,引領著兩名赤膊壯漢,抬來了一方紅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擱置在龍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師深深一躬,向兩赤膊後生深深一躬,向紅布大石深深一躬,遂雙手抱起大石,奮然舉過頭頂,長喊了一聲:「陛下!萬里長城合龍也——!」吼聲迴盪間,紅布大石轟然夯進了萬里長城最後的缺口——驟然之間,滿山黔首舉起了鐵耒歡呼雀躍如森林起舞,人人淚流滿面地呼喊著:「長城合龍了!黔首歸田了!」隨著黔首們的歡呼,合龍烽火台上一柱試放的狼煙沖天而起,烽火台下的大群牧民踏歌起舞,引來了茫茫草原無邊無際的和聲——

陰山巍巍邊城長長

南國稻粱北國牛羊

黔首萬千汗血他鄉

牧人水草太平華章

穹廬蒼蒼巨龍泱泱

華夏一統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將軍中存儲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來,送酒的牛車絡繹不絕。大軍的酒,牧人的酒,黔首的酒,都堆放在烽火台下積成了一座座小山。萬千將士萬千牧人萬千黔首,人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飲著各式各樣的酒,吟唱著各式各樣的歌,大跳著各式各樣的舞,天南海北的種種語言彙集成了奇異的喧囂聲浪,天南海北的種種服飾彙集成奇異的色彩海洋,金髮碧眼的匈奴人壯碩勁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東胡人與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各式中原人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流淌著快樂地歌唱著百無禁忌地狂歡著——

扶蘇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台下喧囂的人海邊際,扶蘇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蒙恬,不知不覺地匯進了狂歡的人流。幾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飲下,扶蘇的豪俠之氣驟然爆發了,長久的陰鬱驟然間無蹤無影了。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篝火,走過了一片又一片歡樂流動的人群,扶蘇吼唱著或有詞或無詞的歌,大跳著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飲著或見過或沒見過的酒,臉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的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軟的少女;笑著唱著舞著跑著跳著吼著躺著,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為何人,不知道是夢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於胡底!那一日的扶蘇,只確切地知道,如此這般的快樂舒坦,如此這般的無憂無慮,在他的生命中是絕無僅有的。朦朦朧朧,扶蘇的靈魂從一種深深的根基中飛昇起來,一片鴻毛般悠悠然飄將起來,飄向藍天,飄向大海,飄向無垠的草原深處——

蒙恬親自帶著一支精悍的馬隊,搜尋了一日一夜,才在陰山南麓的無名海子邊發現了呼呼大睡的扶蘇。那是鑲嵌在一片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湖泊,扶蘇蜷臥在湖畔,身上覆蓋著一層微染秋霜的紅葉,兩手伸在清亮的水中,臉上蕩漾著無比愜意的笑容——當蒙恬默默抱起扶蘇時,馬隊騎士們的眼睛都濕潤了。隨行醫士仔細診視了一陣,驚愕地說長公子是極其罕見的醉死症,唯有靜養脫酒,旬日餘方能痊癒。

蒙恬第一次勃然變色,對監軍行轅的護衛司馬大發雷霆,當即下令奪其軍爵戴罪履職,若長公子再有此等失蹤事端,護衛軍兵一體斬首!那一刻,監軍行轅的所有吏員將士都哭了,誰也沒有折辯說大將軍無權處置監軍大臣之部屬。反倒是二話不說,監軍帳下的所有吏員將士都摘去了胸前的軍爵徽記,不約而同地吼了一句:「甘願受罰!戴罪履職!」

立即南下的謀劃延期了。

憂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預作鋪墊,等待扶蘇恢復。此間,蒙恬連續下達了五道大將軍令,將長城竣工的後續事宜轟轟然推開,務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將令,所有黔首營立即開始分批遣返民力,各營只留十分之一精壯,在大軍接防長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台;第二道將令,三十萬大軍重新佈防,九原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新建遼東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其餘十萬餘步騎將士以烽火台為基數,立即分編為數十個駐長城守軍營;第三道將令,所有重型連弩立即開上長城各咽喉要塞段,糧草輜重衣甲立即開始向各烽火台運送囤積,以為駐軍根基;第四道將令,修築長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適合並願意編入軍旅之精壯,立即計數呈報,分納各營;第五道將令,以九原、雲中、雁門、隴西、北地、上郡、上谷、漁陽、遼西、遼東十郡為長城關涉郡,以九原郡守領銜會同其餘九郡守,妥善安置並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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