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一節 三頭合謀 李斯筆下流出了始皇帝詔書

在令人難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儘管在擁立大典上,李斯將「奉詔」兩字重重地反覆念誦,大臣們的冷淡還是顯然的。沒有整齊的奉詔聲,沒有奮然的擁戴辭,甚至,連最必須的對太子政見方略的詢問也沒有人提出。整個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為司禮大臣的宣誦聲,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沒有任何隆重大典都會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後,機變的李斯特意憂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詔擁立太子,適逢非常之期,諸位大臣傷於情而痛於國,哀哀不言擁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鑒也!之後若有長策,諸位必當如常上奏,太子必當盡速會商決斷。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將大安矣!」依照擁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禮儀,最後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國策政見。然則,李斯卻在自己說完之後宣佈了散朝,並未請胡亥宣示。司禮大臣胡毋敬也沒有異議,大臣們更是一片默然。如此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剛剛回到丞相行轅,門吏報趙高請見。李斯心緒很是灰暗,點了點頭坐著沒動。趙高匆匆進來深深一躬道:「太子有請丞相,會商大事。」李斯沉著臉道:「今日大典境況,中車府令知安國之難乎?」趙高恭敬道:「唯其艱難,方見丞相雄才大略。在下景仰丞相。」李斯心下略覺舒坦,矜持道:「足下頗具才情,以為老夫今日處置如何?」趙高一拱手道:「大局而論,丞相處置極是得體。」「如此說尚有不足?」李斯頗具揶揄地一笑。趙高道:「細處之不足,在於丞相底氣不足。最大錯失,沒有請太子宣示國策政見。」李斯臉色一沉道:「足下平心而論,太子有國策,有政見麼?老夫也想請他宣示,只怕他自取其辱。」對行將即位的儲君如此傲慢,這在李斯當真是生平第一次。趙高目光冷冷一閃道:「時至今日,丞相依然將太子作庸才待之,何能一心謀國?趙高縱然不才,然可擔保:太子今日備好了國策政見宣示,軸心八個字,『上承先帝,秉持秦法』。丞相以為如何?」李斯淡淡笑道:「既有此番準備,何不預告老夫?」趙高一拱手道:「此乃大典必經,在下何能想到丞相繞開程式?」李斯目光一閃道:「足下當知,太子素常聲望欠佳。大典繞開這道程式,乃老奉常建言,非老夫主見也——乾坤之變,老夫勉為其難也!」趙高道:「丞相半道猶疑——」

「莫聒噪也。走。」李斯打斷了趙高,霍然起身了。

胡亥的居所在一處山坳宮殿,幽靜冷落不下於東胡宮。趙高親自為李斯駕車趕來的時候,天色堪堪過午,正在林下漫步的胡亥在轔轔車聲中快步迎來,遙遙便是深深一躬。剎那之間,李斯不禁大是感奮,心頭驀然掠過了當年第一次面見秦王政時禮遇情形——李斯布衣入秦,生當兩帝尊崇,何其大幸哉!感奮之際,李斯沒有如同第一次晉見秦王政那般恭敬奮然地行禮,而是安坐軺車坦然受了胡亥一禮。與此同時,車前的趙高與車下的胡亥卻渾然不覺,一個飛身下車殷殷扶住了李斯兩臂,一個快步前來再度肅然一躬,從另一邊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禮,老夫何敢當之也。」李斯淡淡一笑並沒有脫身。

「丞相如周公安國,亥焉敢不以聖賢待之?」胡亥謙恭溫潤。

「中車府令嘗言,太子慈仁篤厚,不虛此言也!」李斯坦然地獎掖後進了。

「長策大略,尚請丞相多多教誨。」

「太子盡禮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終於,李斯舒暢地大笑了。

進入正廳,胡亥恭敬地將李斯扶進了左手(東)坐案,自己卻不坐北面的主案,而是坐進李斯側旁的一張小坐案前,儼然要謙恭地聆聽聖賢教誨。僅此一舉,李斯大有「帝師」尊嚴之快慰,一時覺得胡亥大有賢君風範,如此一個後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兒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心念之間,侍女捧來了剛剛煮好的鮮茶。胡亥當即離座,從侍女手中接過銅盤,躬身放置到李斯案頭,又小心翼翼地掀開白玉茶盅的蓋子,一躬身做請,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下奮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無不言也!」

「胡亥驟為太子,誠惶誠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閃爍著淚光。

「太子欲問,何策安國乎?」李斯氣度很是沉穩。

「廟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計將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太子何憂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長策遠圖,只在十六個字: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復辟,肅邊安民。簡而言之,太子只需凜遵先帝治道,天下無有不安也!若言近策,則只在四字:整肅廟堂。」

「丞相聖明!」胡亥額頭汗水涔涔,急迫道:「嘗聞魯仲連少時有言,白刃加胸,不計流矢。胡亥寢食難安者,非長策遠圖也,臥榻之側也!」

「太子尚知魯仲連之說,學有成矣!」李斯氣定神閒地嘉許了一句。

「願聞丞相整肅廟堂之大謀。」一直默然的趙高開口了。

「老夫倒想先聽聽中車府令高見。」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磚石引玉之言。」趙高明知李斯蔑視自己,卻似渾然不覺道:「以在下之見,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順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務,便是清除另一個潛在太子及其朋黨!否則,乾坤仍有可能反轉。」

「願聞其後。」李斯驚詫於趙高的敏銳,神色卻是一如平常。

「其後,便是整肅國中三明兩暗五大勢力。」趙高顯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兩暗?五大勢力?」李斯掩飾不住地驚愕了。

「丞相乃廟堂運籌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瑣細也。」趙高先著意頌揚李斯一句,而後叩著書案一臉肅殺道:「首要一大勢力,乃扶蘇、蒙氏及九原大將朋黨。再次,馮去疾、馮劫、李信,再加王翦王賁父子之後的王離及其軍中親信。此兩大勢力,皆以統兵大將為羽翼,以蒙氏、王氏兩大將門為根基,人多知曉,是謂兩明。第三大勢力,便是丞相、姚賈、鄭國、胡毋敬,以及出自軍旅的章邯、楊端和、馬興等三公九卿重臣;這方勢力以丞相為首,也是朝野皆知,自然明勢力也。」

「中車府令之論未嘗聞也!暗處兩大勢力?」李斯聽得驚心動魄。

「所謂暗處勢力,朝野無視也,非事陰謀也。」趙高侃侃道:「暗處第一勢力,乃典客頓弱之黑冰台及全部邦交人馬,外加遍佈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從,不依附任何朋黨。暗處第二勢力麼,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內侍政事各署,在下這個中車府也忝居其中——敢問丞相,國中格局,可否大體作如是觀?」

驚愕之餘,李斯靜靜地看著啜茶的趙高,良久默然了。趙高的說法,使李斯脊梁骨一陣陣發涼。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這個雄武內侍的深不可測,一個在國事朝會決策中從來沒有說話權力的車馬內侍令,竟能對國中政局洞若觀火,連他這個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徹,誠不可思議也!不,自己從來便沒有想過人事勢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謀事,從來不知謀人。趙高心有山川之險,令人可畏,令人可厭。驀然之間,百味雜陳,李斯對當初的抉擇生出了一種夢幻般的失落與恍惚——倏地一個激靈,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一閃——待老夫站穩腳跟,定然得除掉這個人妖——

「敢問丞相,整肅五大勢力,以何為先?」

見李斯趙高都不說話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驚醒過來,打量著這個冠帶袍服氣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著哭笑不得了。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動說話,一開口便顯出了可笑的荒謬。顯然,趙高的事先教導沒有預料到如此變局。此前,李斯也隱隱覺察到趙高事事教導胡亥,胡亥的言行舉止很可能是趙高這個老師雕琢出來的。縱然如此,李斯也無論如何想不到,胡亥在自家說話時會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間,胡亥連方才趙高說的目下急務也忘記了,竟以為要一齊整肅五大勢力,更不可思議者,還要問從何方著手。如此懵懂,何以決斷大事哉!一時間,李斯苦笑搖頭,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太子悲傷過度,心智恍惚,丞相體察也。」趙高的淚水湧出了眼眶。

趙高言未落點,胡亥哽咽起來:「丞相見諒——」

「老夫願聞中車府令第一長策。」李斯沒有理睬哭泣的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窺其堂奧?」趙高分外謙恭了。

「中車府令也是大書家,如何將此事獨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書,胸中卻無文墨,何能與丞相書聖比肩哉!」趙高很是坦蕩。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邊,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點頭了。

「丞相安國立帝,誠萬世之功也!」趙高撲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護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肅然長跪,深深一躬。

驀然之間,李斯的尊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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