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權相變異 第三節 殘詔斷句 李斯的勃勃雄心燃燒起來了

廷尉姚賈接到密書,星夜趕到了甘泉宮。

這座行宮城邑,坐落在涇水東岸的甘泉山。當初建造之時,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個官定名稱——林光宮。然則,此地更有山泉豐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故,秦川國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稱,只呼這座行宮為甘泉宮。久而久之眾口鑠金,林光宮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宮了。甘泉宮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宮,始皇帝在滅六國大戰開始之前對北方匈奴極為警覺,派蒙恬坐鎮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時,也將北出咸陽二百餘里的甘泉山小行宮擴建為頗具規制的城邑式行宮,以備國難之時駐蹕甘泉宮督導對匈奴作戰。這座行宮城邑周迴十餘里,沿山脊築起石牆,山麓隱蔽處建造磚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涼的洞窟,都被依勢改建為隱秘堅固的藏兵所在,外觀並不如何壯闊,實際卻極具實戰統帥部之功效。滅六國之後,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宮(林光宮)為起點直達九原,為此,甘泉宮依然持續著總監北方戰事的職能,依然是戒備森嚴。

軺車方停,姚賈被專一在宮外道口迎候的行營司馬領進了一座隱秘的庭院。司馬的口信是,丞相諸事繁劇,請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逕自沐浴用飯去了。飯罷,剛剛擺脫咸陽酷暑悶熱的姚賈,又在這谷風如秋的幽靜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過來。用過晚湯,已經是月上山頭,仍不見李斯消息,姚賈不禁有些迷惑了。畢竟,李斯絕不會一封密書召他來甘泉宮避暑。

「大人,請隨我來。」將近三更,那個司馬終於來了。

在一道山風習習明月高懸的谷口,姚賈見到了李斯。那個腰懸長劍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瀰散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姚賈心有所思,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枯瘦的身影驀然轉身,良久沒有說話。姚賈深深一躬道:「敢問丞相,可是長策之憂?」李斯猛然大步過來拉住了姚賈雙手,用力地搖著:「廷尉終是到了!來,過來坐著說話。」說罷拉著姚賈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來。機敏的姚賈早已經看得清楚,谷口已經被隱蔽的衛士封鎖,這片白巖無遮無擋又背靠高高石崖,清涼無風,幽靜隱秘,任誰也聽不到這裡的說話聲。唯其明白,姚賈心頭愈發沉重。李斯身為領政首相,素來以政風坦蕩著稱,即或在當年殺同窗韓非的政見大爭中也從未以密謀方式行事,今日如何這般隱秘?姚賈心下思忖著坐了下來,拿起旁邊已經備好的水袋,啜著涼茶不說話了。

「目下情勢不同,廷尉見諒。」李斯坐在了對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還是內憂?」

「且算,內憂。」

「敢請丞相明示。」

「廷尉,這山月可美?」李斯望著碧藍夜空的一輪明月。

「美得冰涼。」

「設若國有危難,廷尉可願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姚賈念誦了一句秦人老誓,卻避開了話根。

「廷尉,若陛下病勢不祥,足下當如何處之?」李斯說得緩慢艱澀。

「丞相!」姚賈大驚:「陛下當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勢如何?」姚賈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淚水溢滿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賈突然站了起來。

李斯很明白,姚賈身為廷尉,依據秦法對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職責;對於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終的認定權;所謂發喪,對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經御史大夫與廷尉府會同太醫署做最終認定後所發佈的文告。這裡,御史大夫通常是虛領會商,廷尉府則是完成實際程式的軸心權力。在所有大臣中,對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時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機密,唯獨對廷尉不可以保密;因為,從發喪開始的所有的國喪事宜,事實上都離不開廷尉府的操持。事實是,任何國喪,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書方式將姚賈召來,除了姚賈與自己素來同心共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姚賈的廷尉職司實在太過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來。

「廷尉,皇帝陛下,歸天了!——」李斯老淚縱橫。

「何,何時?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時末刻,舊趙沙丘宮——」

「陛下!——」姚賈失聲痛哭,渾身顫抖著癱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劍,奮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濺,長劍噹啷斷為兩截。李斯一時愕然,頹然擲去殘劍,跌坐於大石上雙手捂臉哽咽不止。姚賈卻已經抹去淚水止住哭聲,大步走過來道:「丞相,陛下可有遺詔?」李斯一臉沉鬱道:「有。在趙高的符璽事所。」姚賈驚訝道:「沒有發出?」李斯皺著眉頭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只能秘不發喪,速回咸陽。不發喪,如何能發遺詔?」姚賈道:「丞相可知遺詔內容?」李斯搖頭道:「遺詔乃密詔,如何開啟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賈愣怔片刻,猛然道:「行營從九原直道南來,扶蘇蒙恬沒有前來晉見陛下?」李斯道:「王離做特使,前來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趙高技法支走了。」姚賈大是驚訝:「趙高技法?趙高何能支走王離?」李斯長嘆一聲,遂將那日情形敘說了一遍,末了道:「這件事,老夫深為不安。廟堂宮闈,似有一道黑幕——」這一夜,李斯與姚賈直說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後,姚賈探視典客頓弱來了。

姚賈與頓弱之間淵源可謂久矣。同被秦王延攬,同掌邦交大任,同為帝國九卿,同善秘事謀劃。最大不同是兩處,一則家世不同,二則秉性不同。姚賈家世貧賤,父親是大梁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卒,被人稱為「大梁監門子」;是故,姚賈是憑自己的步步實幹進入小吏階層再入秦國的。頓弱卻是燕趙世家,名家名士,周遊天下而入咸陽的。就秉性而言,姚賈機變精明長於斡旋,與滿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誼;頓弱卻是一身傲骨,不屑與人濫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經典。在帝國大臣中,幾乎只有姚賈與頓弱能夠說得上有幾分交誼。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賈隨行,卻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牽涉日常政務太多不宜積壓,皇帝才下詔免去了姚賈隨行。如此一來,頓弱便成為隨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曉山東老世族的大臣,原先從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實上全部交頓弱統領了。皇帝猝然病逝,頓弱病體不支卻死也不離開行營,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賈踏進典邦苑的時分,頓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飛瀑流泉下,坐落著典邦苑。這是甘泉宮的獨特處,因依著戰時秦王統帥部的規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專門的公務庭院。執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靜的山居庭院裡,頓弱扶著竹杖踽踽獨行,雪白的散髮寬大的布衣,身軀佝僂步履緩慢,遠遠望去分明一個山居老人。

「頓子別來無恙乎!」姚賈遙遙拱手高聲。

「姚賈?」頓弱扶杖轉身,一絲驚喜蕩漾在臉上蒼老的溝壑裡。

「頓子,看!這是何物?」

「目下不宜飲酒,足下失算了。」頓弱的驚喜倏忽消失了。

「誰說酒了?此乃健身藥茶,頓子失算也!」姚賈朗聲大笑。

「噤聲!笑甚?藥茶有甚好笑?」頓弱板著臉。

「哎——你這老頓子,不酒不笑,還教人活麼?」

「莫胡說,隨老夫來。」頓弱點著竹杖逕向瀑布下去了。

姚賈心頭頓時一亮——頓弱清醒如常!兩人同掌邦交多年,諸多習慣都是不期然錘煉出來的。譬如但說大事,總要避開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聽見也不能辨別連貫話音。目下,頓弱將他領到瀑布之下,水聲隆隆,對面說話如常,丈餘之外卻不辨人聲,足見頓弱心智如常絕沒有遲鈍麻木。兩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請,不約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離最近的兩方光滑的大石上。頓弱順手背後一抄,一支盛滿清清山泉水的長柄木勺伸到了姚賈面前,隨之一聲傳來:「不比你那藥茶強麼?」姚賈握住木勺柄腰,低頭湊上木勺汩汩兩大口,抬頭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來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屢屢發笑?」頓弱顯然不高興了。

「頓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賈若以老夫為迂闊之徒,免談。」

「頓弱兄——如此,姚賈直言了。」

「願聞高見。」

「請頓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請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廟堂黑幕,確保丞相領政,陛下法治之道不變!」

姚賈說得很是激昂。頓弱卻看著遠山不說話。默然良久,頓弱的竹杖點著姚賈面前的大石緩緩道:「廟堂究竟有無黑幕,老夫姑且不說。老夫只說一件事:依據秦法,黑冰台只是對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國政。否則,黑冰台何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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