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權相變異 楔子

沙丘湖畔一片靜謐。

自來以夏風聞名的避暑勝地大陸澤,忽然停止了天地吐納,聲息皆無,悶熱平靜得令人心慌。殘月一鉤,碧空如洗,浩瀚星河伸向無垠的曠遠。城堡行宮外的重甲騎士營地中,雲車望樓的點點軍燈閃爍若天上星辰。茫茫沙丘營地,唯有城堡寢宮的燈光明亮依舊。寢宮門外的兩隊矛戈斧鉞甲士筆直地挺立著,黑森森甬道直達巍巍然的城門。三丈六尺高的黑色大纛旗沉沉垂在城門箭樓,旗面上斗大的白色「秦」字靜靜地蜷伏在黑絲峰谷若隱若現。城堡內外的篝火坑早已經捂上了厚厚一層半乾半綠的艾草,徐徐瀰漫出覆蓋整個城堡行宮的驅趕蚊蟲的淡淡青煙。

丞相李斯在城堡外瀰漫著的煙氣中沉重地徘徊著,不時向城堡內焦慮地張望。說不清緣由,李斯只感心頭一陣陣悸動,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全身毛髮幾乎都要立將起來。倏地,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閃亮——必須立即見到皇帝,皇帝一定有事!可剛剛邁開大步,李斯又突然站定了。僅憑一種莫名的直覺便貿然闖入行宮,在素來不言怪力亂神的秦國君臣眼裡豈非大是荒誕?更何況行宮一片平靜,皇帝並沒有召見自己,又能有何種突然事體?即或在驚恐慌亂之中,李斯依然確信:病中的皇帝一旦有事,第一個召見的必然是自己,以皇帝陛下的強毅,沒有召見自己便意味著不會有事。身為帝國首席主政大臣,又兼大巡狩總執事,是不能無端失態的。儘管李斯告誡著自己停住了腳步,可是,莫名其妙的心悸卻絲毫沒有減弱。幾乎是下意識地,李斯抬頭仰望星空,掃視著紫微垣星區,想找見那顆對應於君王的帝星。突然,李斯發現那顆高居於九天中央的歷來閃射著強烈光芒的大星已經變得暗淡微弱,幾乎被一天星雲淹沒了。猛然一個激靈,李斯一身冷汗涔涔冒出,不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陡然之間,颶風乍起,天地變色。

山川呼嘯中,大陸澤畔的雪白沙灘驟然捲起了一道道白色巨龍,彌天而起的白沙塵霧片刻間便湮沒了方纔還燦爛閃爍的殘月朗星,大湖林木行宮整個陷入了混沌黑暗之中。日間濃蔭可人的湖畔森林,在颶風席捲中激盪出連綿不斷的長嘯。行宮城堡內外,頃刻間天翻地覆。騎士營地的牛皮帳篷被一片片連樁拔起,一張張牛皮一件件衣甲滿天飛旋,怪異得如同陷入了黑色大蝙蝠群的洞窟。城門箭樓的串串軍燈啪炸響著破裂,倏忽飛入了無垠的高天暗夜之中。驅趕蚊蟲的一坑坑艾草篝火一掃上天,火星連綿如漫天飛舞的流螢,又於頃刻間杳無蹤跡。城門箭樓的黑絲大纛旗狂暴地撕扯著拍打著又粗又高的旗桿,終於,大纛旗裹著粗壯的旗桿猛烈晃動著轟然翻倒。那面以帝國功業交織成的「秦」字大旗轟隆隆張開飄起,在高天狂舞一陣,突然不偏不倚地正正覆蓋了皇帝寢宮的屋頂。所有的燈光都在颶風中熄滅了,唯有皇帝寢宮的一片紅光閃爍著,恍如一葉孤舟上的渺渺桅燈——在猝不及防的風暴中,天空滾過陣陣驚雷,天河開決暴雨白茫茫瓢潑而下,沙丘行宮頓成一片汪洋。橫亙天際的電光驟然劃破長空,一聲炸雷撼天動地,一片數百年老林齊刷刷攔腰而斷。樹身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可見一條粗長不知幾許的黑色大蟒在凌空飛舞中斷裂成無數碎片,散落拋撒到雨幕之中,猙獰的蟒蛇頭顱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了陀螺般旋轉的李斯身上——

颶風初起之時,入夢酣睡的甲士們便在淒厲的牛角號中裸身躍起,嗷嗷吼叫著向行宮城堡奔擁而來。巡狩大將楊端和赤裸著上身,緊緊抱著一棵大樹連連大吼發令。光膀子甲士們立即挽起臂膀,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在陣陣慘白的電光雨幕中齊聲嘶吼著「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激濺著泥水跳向了城門洞開的行宮。

「丞相何在?大天變!」胡毋敬白髮散亂嘶聲大叫著跌撞過來。

「老奉常!大風起於何方?」李斯抓著腥臭沉重的蛇頭趴在地面大喊。

「乾位!風起乾罡之位!」胡毋敬抱住一輛鐵車費力地喊了一句。

「陛下——!」李斯驟然變色,一躍起身大喊著向城堡奮力衝去。

「護持丞相!護持列位大人!」楊端和帶著一個赤膊方陣捲了過來。

奮力衝進皇帝寢宮,將士大臣們都驚愕得屏住了氣息。

趙高趴在皇帝身上。皇帝倒在地上,一片殷紅的血從公文長案直灑到胸前。皇帝圓睜著那雙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眼,眼珠幾乎要爆出了眼眶。趙高緊緊抱著皇帝嘶聲哭喊著:「陛下醒來啊!風雨再大,小高子都替陛下擋著!陛下放心,陛下囑託的事,小高子會辦好的啊——陛下,你閉上眼睛啊!小高子怕你的眼睛——陛下,你閉上眼睛啊!」少皇子胡亥也抱著皇帝身軀哭喊著——一身泥水的李斯驟然一個激靈,渾身一軟幾乎要癱了過去。極力定住心神,李斯一個踉蹌大步撲了過來,猛然扒開了趙高,跪伏在了皇帝身側。李斯試圖扶皇帝起來,可是,當他雙手觸摸到皇帝身體時,一陣奇異的冰涼使他驚恐莫名了——皇帝的眼睛依舊放射著凌厲的光芒,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心頭電閃之間,李斯倏地站起一聲大吼:「老太醫何在?施救陛下!」

一陣連綿不斷的傳呼中,楊端和帶著一隊光膀子甲士從寢宮外的一根石柱下將兩名老太醫搜索了出來,護進了寢宮。泥污不堪失魂落魄的老太醫踉蹌走出風雨天地,這才驟然清醒過來。看了看一臉肅殺的李斯,又看了看倒在厚厚地氈上的皇帝,兩人立即明白了眼前的情勢,一齊跪伏在了皇帝身側。饒是宮外風雨大作,兩位老太醫還是依著法度,吩咐內侍扶開了哀哀哭嚎的少皇子胡亥,謹慎仔細地診視了皇帝全身。當兩位老太醫一交換眼色正要稟報時,李斯斷然一揮手道:「先依法施救!」兩位老太醫驟然噤聲,一人立即打開醫箱拿出銀針,一人立即推拿胸部要害穴位。大約半個時辰之內,兩位太醫連續對皇帝進行了三次全力施救。

「稟報丞相:皇帝陛下,無救了——」老太醫頹然坐倒。

「陛下,陛下真走了,走了。」趙高一臉木呆,夢囈般喃喃著。

「不是有方士丹藥麼!」李斯一聲大吼。

「稟報丞相:方士走了,丹藥毀了——」老太醫嘶聲喘息著。

「趙高!還有沒有方士丹藥!」李斯猛力扯過趙高,臉色驟然猙獰。

「丞相不信,趙高毋寧追隨陛下——」木然的趙高一伸手,倏地拔出了李斯腰間的隨身短劍,頂在了自己肚腹之前。楊端和一個箭步過來奪下短劍,一聲怒喝道:「趙高大膽!回丞相問話!」趙高號啕一聲撲拜在地大哭起來:「丞相列位大人,果有方士之藥,趙高何須等目下施救啊!趙高追隨皇帝三十餘年,原本是要跟皇帝去的啊!趙高活著,是奉皇帝嚴令行事啊!丞相列位大人,趙高縱滅九族,也不敢遲延施救陛下啊!——」

李斯欲哭無淚臉色灰白,劇烈地一個搖晃,頹然倒在了皇帝身邊。兩位太醫大驚,幾乎同時撲來攬住了李斯,一人掐住了人中穴,一人銀針便捻進了腳掌的湧泉穴。片刻之間,李斯睜開了眼睛,一把推開太醫,猛然撲住了皇帝屍身一聲痛徹心脾的長哭:「陛下!你如何能走啊!——」哭聲未落,旁邊的頓弱一步搶來抱住了李斯,低聲急促道:「丞相不能張聲!目下你是主心骨,主心骨!」李斯心頭一緊,猛然大悟,倏地挺身站起一揮手厲聲下令:「楊端和封閉寢宮!所有入宮之人齊聚正廳,聽本相號令!」

楊端和奮然一應,大步走到寢宮廊下高聲發令:「鐵鷹劍士守住行宮城門!不許任何人再行進入!凡在宮內者,立即進入正廳!軍令司馬行號:宮外人等集結自救,不需進宮護持皇帝!風雨之後,列陣待命——!」隨著楊端和的連續軍令,一排排牛角號淒厲地響徹行宮,穿破雨幕,飛出城門;一隊隊最精銳的鐵鷹劍士挽著臂膀蹬進了暴風雨幕,開入了水深及腰的城門洞下,鐵柱一般紮住了行宮城堡的進口出口。牛角號連響三陣之後,城堡外遙遙傳來連綿不斷的歡呼:「皇帝大安!萬歲——!」與此同時,衝進行宮城堡的大臣將士們也齊刷刷聚在了寢宮正廳,一排排光膀子夾雜著一片片火把與一片片泥水襤褸的衣衫,密匝匝延續到風雨呼嘯的廊下,雖雜亂不堪卻又倍顯整肅。楊端和大踏步過來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號令貫通,內外受命,敢請丞相發令!」

「敢請丞相發令!」寢宮內外的將士大臣一聲齊應。

「好!本相發令,所有人等完令之後立即回到寢宮!」

「嗨!」大廳內外一聲雷鳴。

「中車府令趙高會同兩太醫,立即護持陛下安臥密室。趙高派精銳內侍嚴密守護密室,任何人不得擅入!」李斯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第一道命令平靜而嚴厲,顯然在片刻之間已經有所思慮了。見趙高帶著兩名太醫與兩名內侍抬走了皇帝屍身,李斯繼續發令:「老奉常與鄭國老令,督導寢官吏員立即清理皇帝書房,悉數詔書文卷,一體妥善封存!」將士大臣們都知道,這是最最緊要的一項事務,皇帝對帝國未來大事的安排幾乎必然地包含在詔書文卷之中,自當由德高望重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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