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七節 北上九原 突兀改變的大巡狩路線

從之罘島再度西進前,嬴政皇帝在行營舉行了一次大臣會商。

依大巡狩的慣例,離開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歸途。一則是舊齊濱海地帶是皇帝兩次巡狩都來過的,不會再有大型宣教典禮;二則是皇帝大臣皆有不適之感,天氣又越來越熱,一進三伏酷暑,白日幾乎難以行軍了。所以,一離開之罘島李斯便做出了回程部署,將少府章邯做了夏日行軍的前導,下令章邯率一千鐵騎先兩日上路了。因為,若從之罘島地帶歸返咸陽,則路徑很直接:之罘——即墨或臨淄——巨野澤——大梁——洛陽——函谷關——咸陽。這是齊國通向中原的傳統官道,此時已經是帝國馳道之一,路況好速度快,又不過黃河,故此需要先行人馬預為安置護衛、救治並駐屯地等事項;而章邯軍政兩通,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就當時的事實說,嬴政皇帝在琅邪、榮城業已兩次發病,所有的大臣將軍都認為皇帝該踏上歸程了;若此時果然能按照預定的大巡狩路線行事,從之罘島南下回咸陽,自當安然無事。

大臣們沒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要北上巡邊!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又很充分。昨日午後九原傳來捷報,蒙恬軍第二次反擊匈奴獲得了很大的勝利,長驅直入匈奴單於庭,頭曼單於僅率數萬殘部遠遁而去;如此煌煌勝仗,皇帝須得再度北上巡邊犒賞將士,並督導東部長城早日竣工。昨日捷報人人皆知,行營還很是狂歡了一陣。皇帝如此決斷,似乎也無可非議。然則,皇帝大巡狩的行程歷來都是事先籌劃好的,如此大的巡邊舉動,事先從未宣示而由皇帝臨機動議,本身就透著幾分神秘。再說,即或是臨機改變,至少皇帝也當與總司巡狩事務的丞相事先會商而後再議決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似乎也是事先一無所知。如此情形之下,大臣們一時忐忑起來了。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錯愕不已的李斯,久久愣怔著沒有說話。鄭國胡毋敬頓弱楊端和幾位大臣也大覺意外,都是相互觀望,一時默然了。

「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來大戰無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軍能在如此大熱天有如此大勝仗。昨日,朕本當與丞相會商,卻又埋在公文山裡沒有拔得出來,在書房裡睏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四更。於是,今日索性一起說了。否則,又得耽擱一日。」

「老臣以為,陛下決斷得當。」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為不然。」素來寡言的鄭國說話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經發熱,一路未見痊癒跡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將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邊,只怕不利於陛下病體。二次大勝匈奴固然可喜可賀,然不能冒此風險——」

「老令啊,朕好多了。昨日觀射大魚,朕不是自家登山的麼?」

「陛下,老臣附議鄭國之意。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憂心忡忡。

「頓弱亦贊同老令之意。」

幾個大臣,只有衛尉楊端和沒有說話了。誰都知道,楊端和最是穩健,是秦軍大將中最唯軍令君命是從的一個,與王賁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楊端和軍旅資望很深,卻歷來都是副將。目下楊端和雖身為衛尉位居九卿,也是正職,然卻直接聽命於皇帝,還是不用他獨當一面。是故,誰也沒指望他會說話。

「陛下,末將也以為,北上不妥。」誰都沒有料到,楊端和也說話了。

「衛尉得說個道理出來。」頓弱之激發神色,顯然要寡言的楊端和多說話。

「沒甚道理。末將只覺得心下不踏實。」楊端和平平淡淡。

「有甚不踏實?諸般大事都很順。」頓弱又追了一句。

「末將唯陛下之命是從。」楊端和不理會頓弱,一句見底了。

「諸位,此事不須再議。」嬴政皇帝語氣淡淡,可誰都聽得蘊藏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果決:「出行日久,誰沒個發熱發冷?兩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適麼?朕也一樣,過幾日自然會好。還有太醫在身邊,誤不了大事。再說,諸位果真不想看看萬里長城?頓弱,長城東段全在舊燕之地啊!」

「萬里長城誰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里心願也!」

「敢問陛下,對行營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謹慎地插斷了頓弱。

「行營事務,依舊是丞相總掌。唯朕之行轅有一變:蒙毅還禱山川,朕書房事務交趙高暫掌。」皇帝很清醒,話語很慢:「為處置政事快捷,再給趙高一個職事:兼領印璽。餘皆不變,依照丞相部署行事。」見大臣們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補了一句:「趙高是臨時署理,蒙毅還是郎中令。」

「陛下明斷。」大臣們終於表示了贊同,雖然不那麼熱切踴躍。

行營會商結束了,鬱悶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來了。

皇帝決意北上,意味著大巡狩路線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平坦快捷的馳道之行驟然變成了險阻重重的跋涉之旅。從之罘島地帶抵達九原邊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過四道大河(濟水黃河洹水漳水),再穿越舊趙國,經雁門郡北部向西抵達九原;當然,也可以在渡過黃河穿越舊趙後,從太原再次西渡大河,從老秦國的上郡北上九原。無論選擇哪條路線,都是確定不移地比立即返回咸陽艱險許多。李斯深恐有思慮不周處,與楊端和確定北上路線時,破例地請來了通曉天下山川險阻的老鄭國。在鄭國的多方參酌下,三人最後確定了西進再北上的具體路徑:之罘島——臨淄——西渡濟水——從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經巨鹿郡——經恆山郡——經代郡——抵達九原。路徑議決,鄭國看著吏員畫出的地圖,皺著眉頭道:「夏月正在漲水之季,連續橫渡四道大水,絕非易事也!斯兄,好自為之了。」鄭國一句話,說得李斯心頭竟有些酸熱了。李斯萬般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拿起地圖便去皇帝大帳了。李斯沒有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圖便點頭認可了,似乎不想涉及李斯很想特意申明的途中艱險。見皇帝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李斯也沒做申明便告辭了。

次日四更時分,大巡狩行營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的傳統上路了。

蓋盛夏酷熱,商旅軍旅上路,都是趕早行路,正午之前駐屯歇息,避過人馬難耐的最酷熱的午後時光。皇帝行營縱然人馬強壯,若要長途跋涉,也得循著這歷經千百年考驗的有效傳統行事。否則,人縱可忍,牛馬卻得紛紛倒下了。這也是李斯事先稟報了嬴政皇帝,並得允准後部署的。自巡狩路徑發生突然變化後,李斯心緒更多了一份不安。仔細想想,自去冬籌劃大巡狩以來,諸多事對他都是撲朔迷離的。這種撲朔迷離,與其說是他某件事知道得遲與早,毋寧說是決事過程中與聞得前與後。曾經的歲月裡,李斯也曾不知道過許多許多事情,可一次也沒有如此不安。為何?自李斯用事中樞,幾乎任何大政決策都是皇帝與他事先商定的,縱然最終的決策與他的謀劃有所差別,他也是充實的奮發的;他所不知道的,幾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無關緊要的非大政決斷。可這次大巡狩卻不一樣,幾件事都是皇帝決斷後他才知道的。這裡的關鍵是,比其餘大臣早知道幾個時辰抑或早知道幾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為何不與他會商決斷了?不是說皇帝決斷得不對,也不是說皇帝必須與他會商方能決斷,而是說,皇帝為何改變了多少年與他磨合達成的「共謀」默契?

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動議很是突兀,他當時也明確表示了不贊同。因為,以皇帝目下的體魄,實在不宜艱苦備嘗地長途跋涉。以李斯謀劃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艱難之期,最大的要務便是守定咸陽而節制天下,不能輕易地冒險大巡狩,不能輕易地離開中樞之地。然則,這一大略他能說麼?不能。敏銳的心告訴李斯:皇帝顯然是謀劃已定,以「徵詢會商」名義教他知道而已,絕非真正地會商共謀。皇帝在隱疾頻發日見衰老的時刻,突兀動議大巡狩,一定是有某種自感緊迫的大事,要藉著大巡狩作掩護來做成。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並不清楚。然則,在他會同大臣擬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並得皇帝認可之後,機警的李斯已大體明白了癥結所在。

在李斯看來,本次大巡狩的兩大使命——緝拿復辟罪犯與宣教大秦新政,沒有一件是必須皇帝親臨施為的。李斯與大臣們想不出,還有哪件大事須得威權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著性命去做?以李斯認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領銜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會在巡狩方略上增添些地點。畢竟,皇帝可以不說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總不能不說到何處去。只要有了所在地,事情便會清楚了。然則,大出李斯預料的是,皇帝偏偏沒加任何新地點,三個字:「制曰:可。」全數照準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驚訝之下,李斯通盤斟酌,驀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個指向——確定儲君!因為,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沒有明確,只有這件不能事先確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為秘密對待。李斯的揣摩預測是:皇帝可能會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舊齊濱海某地——將長公子扶蘇秘密召來,立即頒行詔書確立太子,並攜扶蘇一起返回咸陽。果真如此,李斯絲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