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六節 長風鼓滄海 連弩射巨魚

五月初,皇帝行營返回江東海濱,從大江口人海北上琅邪了。

整個大巡狩行營分作兩支人馬進發:兩千鐵騎由頓弱楊端和率領,除護送行營部分輜重與工匠外,由沿海陸路一路查勘逃匿貴族北上琅邪;行營主體人馬,則全部乘船從海路北上。這支船隊大小船隻二百餘艘,有大型樓船十餘艘,有各式戰船百餘艘,大型商旅貨船近百艘。其時的大型樓船,除水手之外可乘坐近百人,並可同載三個月口糧器物;戰船則有艨艟、大翼、小翼、橋船等等各式名目。商旅貨船在戰國秦時更是頗見規模,先有樂毅破齊時楚國以大型商船秘密從海路援助即墨田單軍,後有王翦軍南下後帝國組織了一次可運送五十萬石糧秣的大型船隊,足見其造船術已臻成熟。此次兩百餘艘大小船隻,在大海中以水戰行船之法編隊排開,檣桅林立,白帆如雲,旌旗號角遙相呼應,實在是前所未見的航海奇觀。

嬴政皇帝的心緒大見好轉,雖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對海浪顛簸與連天海風有些不適,但還是興致勃勃地登上了樓船最高的望樓。專司舟船護衛的太醫本為濱海楚人,登船後眼見風浪不息,心下有些不安,找來工匠將望樓來風兩面用厚木板封死,不來風的兩面,則用當時極為珍貴的琉璃片(古玻璃)鑲嵌成了透明不透風的大窗,內鋪紅氈並置座榻臥榻書案筆具等,好教皇帝可以在歇息狀態下觀賞大海。不料,嬴政皇帝走進望樓一打量,便皺起了眉頭,嫌那些一格一格的琉璃片不通透,吩咐全拆了。

「浩浩長風,好過賊風多也!」

嬴政皇帝一句笑語,舟船太醫才輕鬆下來。一時拆去瞭望樓四面的全部補充遮擋,恢復到原本的通透敞亮,嬴政皇帝這才重新踏進瞭望樓。皇帝興致勃勃地吩咐趙高在望樓擺下了小宴,要與李斯幾位大臣聚飲以觀滄海。趙高也是初入大海,雖稍見暈乎卻依舊是亢奮無比,一聽皇帝發令,立即便去鋪排。片刻之間,望樓上列開了幾張酒案,蘭陵酒燉海魚的香味便飄了開來。

「陛下,大海可真大也!」李斯舉爵,一聲由衷地感喟。

嬴政皇帝與幾位大臣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幾乎是一口聲地高聲笑語:「丞相明察,大海真大也!」李斯也破例地大笑起來,高聲吟誦起來:「東方之日兮,出於浩洋。納我百川兮,大海蕩蕩。大秦新政兮,綿綿無疆——」李斯本楚人,楚之詩風語尾多帶感嘆,一個「兮」字堪為表徵。此刻李斯臨海而激越感喟,竟是大有風采。一言落點,嬴政與幾位大臣同時拊掌大笑高聲喝采。

「今日入海,我等直如河伯之遇海神也!」

「陛下明察!」幾位大臣異口同聲地拱手笑語。

此時,趙高輕步走到皇帝身邊低語了一句。嬴政皇帝笑道:「說海便是海,教他進來。」一轉身道:「徐福派來弟子信使,說有出海事稟報,諸位都聽聽。這件事,朕總覺得還沒用夠。」說話間,趙高已經將一個中年方士領上瞭望樓。嬴政皇帝一擺手道:「徐福大師有何難事?足下但說便是。」

「我奉師命,稟報陛下。」來人一領紅衣一臉海風吹灼的黧黑之色,一拱手高聲道:「我等奉師命為皇帝陛下入海求取仙藥,至今數年無得,心下抱愧也。自我師親領船隊出海,大有所獲,已覓得瀛洲仙山之仙藥所在,亦覓得真人蹤跡;本欲今夏再度出海,一鼓求取仙藥,然則,海魔害我船隊甚巨,不得不請命皇帝陛下定奪。」

「海魔?世間真有海妖?」

「非也。」方士認真地搖了搖頭:「方士所云海魔者,出沒於大海之大鮫魚◎也。此魚長大若戰船,獠牙如刀鋸,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蝦;更有一種白色大鮫魚,威勢如雪山鼓浪,一魚可翻一片船隊,吞人而食如長鯨飲川——」

「且慢。這大鮫魚比蘭池宮的石鯨還大麼?」皇帝很有些驚訝。

「大!非但大於巨鯨,其為害猛烈更過巨鯨!」方士顯然是驚恐猶在。

「那是說,徐福大師不能出海了?」

「非也。為陛下求取仙藥乃神聖功業,我等師徒決不中止!」

「那,朕能如何定奪?」

「稟報陛下:我師已得神仙讖書,業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戰船,載以大型連弩神器,入海射殺之!否則,無以除魔,無以求仙。」

一時,皇帝默然了,李斯蒙毅鄭國胡毋敬四位大臣也默然了。大型連弩威力固猛,然載於戰船入海再來射殺大魚,可是前所未有的奇想,可行麼?大將楊端和不在場,唯蒙毅對軍事尚算通達,皇帝便看了看蒙毅道:「連弩上戰船,既往有過麼?」蒙毅一拱手道:「武安君當年攻楚之時,戰船從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戰船裝載過大型連弩。後來,似再無此例。」李斯道:「少府章邯曾久掌秦軍連弩大營,此事可能得他說話。」嬴政皇帝道:「既然如此,先行知會楊端和趕赴琅邪預為籌劃;再飛書咸陽,急調章邯趕赴琅邪。」胡毋敬皺眉道:「方士所報尚未核實,老臣以為如此折騰耗費太大。」嬴政皇帝沒有理會胡毋敬,轉身對中年方士道:「你且趕回琅邪,知會徐福大師:待朕親臨,送他再次出海。」方士慨然道:「我師久在大海諸島尋覓仙蹤,接到陛下之命,我師必然趕回琅邪晉見陛下!」說罷告辭去了。

「老奉常,你急甚來?」嬴政皇帝這才轉頭笑道:「我方才說甚來?這方士求仙船隊,朕總覺得沒用夠。能教他光在海上漂麼?諸位說,派他個甚正經用場?如何派法?」

「用場很清楚,搜索諸海島,緝拿舊齊田氏。」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正是!舊齊田氏等多隱匿海島不出,要斬斷這幾條黑根!」蒙毅立即附和。

「要做這正事好說。」鄭國道:「以老臣工程閱歷,連弩上戰船沒有根本障礙。索性將計就計,以徐福所請為名義,派幾艘戰船為其護航,一則可查勘海島逃犯。」

「如何不說了,二則如何?」胡毋敬有些著急。

「老夫口誤,沒有二了。」鄭國淡淡一笑。

「老令所說之二,是防範方士不軌。」嬴政皇帝道:「畢竟,此前還有個盧生,也是方士之名。安知徐福全然無虛?徐福護朕病體多年,老令不好直說罷了。」

「陛下明察。」鄭國淡淡一笑。

「老臣倒是贊同老令此說。」胡毋敬道:「老臣掌天下文事,近年來總覺這儒家與方士不對勁。儒家不像學人,方士不像醫家,都透著幾分神秘詭異,防備著好。」

「老奉常過矣!」嬴政皇帝笑道:「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畢竟有別。儒家怪異,是心存復辟之念,不走治學正道。方士們所圖何來?不做官,不圖財,就是個想出海求仙而已。這神仙之事,誰都說不準有沒有,教他找找也無傷大雅,卻有何怪異了?」

「陛下如此說,老臣無話。」胡毋敬道:「老臣只是想說,這班方士以詭異之術醫人,以縹緲之說誘人。正道醫家素來鄙視方士,其間道理,老臣不甚明白。」

「也好,這次求仙若還沒有結果,遣散這班方士。」皇帝拍案了。

「陛下明斷!」李斯頓時欣然拱手。

一時議定,君臣盡皆欣然,這場望樓臨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方散。

巡狩船隊鼓帆北上,五七日後抵達琅邪台。

連日熱風吹拂海浪激盪舟船顛簸,嬴政皇帝很有些眩暈疲憊,登岸觸地腳步虛浮幾乎跌到。趙高連忙過來扶住,與衛士們一起將皇帝用軍榻抬進了行營。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沒有批閱公文,沒有召見大臣議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後方睜開了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醫長吁一聲,立即吩咐自己的醫助給皇帝捧來了煎好的湯藥。被趙高扶著坐起來的嬴政皇帝看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湯藥,皺著眉頭道:「聞著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師來再說。」老太醫一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係不大,皆因舟車勞累風浪顛簸所致,若能靜心調息幾日自會好轉。方士之術,頗見蹊蹺,老朽以為陛下當慎用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醫固是醫家大道,只不見成效。方士再蹊蹺,數年護朕卻有實效。事實在前,朕沒長眼麼?」老太醫道:「陛下,方士之術,在醫家謂之偏方,治標不治本,陛下之疾,當固本為上——」嬴政皇帝不悅道:「標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不是?老太醫且回去歇息,過幾日隨少府章邯回咸陽去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說罷,不待老太醫說話便大步走進沐浴房去了。

「陛下!發熱之際不宜沐浴——」

「趙高,教他走。」沐浴房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

趙高很生氣這個不省事又聒噪的老太醫,立即將兩人請出了御帳。

片刻之後,嬴政皇帝在兩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氣色比昨日好轉了許多。皇帝坐到了書案前,奮然一拍青銅大案笑道:「嘿!老兄弟,我又回來了。」彷彿與久別老友重逢一般親暱。目光巡逡不意看到了旁案沒有撤走的那碗湯藥,向趙高一招手指點道:「拿過來。」趙高困惑惶恐地捧過湯藥,嬴政皇帝接過來汩汩兩口便喝了下去。見趙高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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