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三節 隆冬時節的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

從頻陽歸來,嬴政皇帝第一個召見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當地對李斯提出了一個主張: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徵發,驪山陵教內史郡老秦人修建,長城各段由附近郡縣徵發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不再徵發徭役。末了,嬴政皇帝問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終於一拱手道:「陛下,此策雖好,有利於安定民心,然卻難以實施。」嬴政皇帝很是驚訝:「為何難以實施?有人阻撓?」「大秦律法嚴明,安得有人阻撓哉!」李斯搖頭嘆息了一聲,又道:「陛下多年執掌大政,可能忽視了關中人口的變化。據老臣所知民戶數,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其中,老秦人只佔兩成左右,堪堪百萬人而已,且大多為老弱婦幼;其餘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遷入的山東人口,計四百萬餘。若以關中民力修建驪山陵,老秦人實則無可徵發。所能徵發者,依然是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然則如此一來,驪山陵工地則有可能成為騷亂動盪之根源。」嬴政皇帝驚訝道:「何以有此一說?」李斯道:「滅六國之後,驪山陵開始大修,集中了十萬餘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將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青壯徵發於驪山,則驪山將聚集數十萬山東精壯人口。若六國貴族趁機生亂,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經有黥布作亂,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問了一句:「怪矣哉!關中老秦人如何快沒有了?」

「陛下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矣!」李斯悵然一嘆,提起案頭大筆在備用的羊皮紙上邊寫邊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後期領土計算,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佔秦人六成,有五百萬上下;關中腹地人口,大約佔秦人四成,有三百萬餘。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數十萬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這一百萬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佔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總數計,大體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國成軍人口基數計,則已經是兩男一兵了,到頂了。平定六國大戰中,秦軍將士戰死三十餘萬,後續徵發又如數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餘萬了。平定六國之後,又徵發三十餘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幾次徵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計一百餘萬,入軍帶前後傷亡八十餘萬,總計兩百餘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佈到邊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長長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沒有理睬李斯,一個人逕自轉悠出去了。及至外廳值事的蒙毅察覺有異而匆匆進入書房,李斯還一個人木然坐著不知所以。蒙毅低聲道:「丞相連日勞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時知會便了。」李斯長嘆一聲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該有所盤整了。皇帝憂心,老夫也是寢食難安也!」蒙毅一時無對,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風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悠著,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樑,滲入了心脾。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到諸侯,再鏖戰到戰國,再鏖戰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數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堅挺過來,全部的根基都在於精誠凝聚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於無可撼動的嬴秦軸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關中腹地的百萬老弱婦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關中一旦有變,秦政之底氣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賬,你還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來,你忙於運籌大戰場,忙於運籌創制文明,盡情地揮灑著老秦人,老秦人被徵發成軍,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撫的地方——老秦人無怨無悔,總是高呼著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言,義無反顧地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將自己豐腴富庶的故鄉留給了昔日的敵人——若是天下安寧秦政無事,驕傲寬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筆。然則,如今是復辟暗潮洶湧猖獗,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六國貴族在密謀舉事,要恢復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臨與復辟勢力的生死決戰,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嬴政何懼天下復辟騷亂?今日如何,你這個皇帝在關中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何其大險也!以戰國強力大爭之慣性,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再次到來,沒有再次決戰的勝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鞏固。今日看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之必然了。然則,果真決戰之日來臨,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細想來,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復辟勢力的頑韌抵抗也。身為總領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盡了後備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軸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創制文明盤整華夏抵禦外患,竟沒能給鎮壓復辟留下最為可靠的一支生力軍,如此短視之嬴政,何堪領袖天下哉!若是戰場,你便是只看到了當下戰勝,而沒有看到即將到來的再次決戰。你也看了上黨的長平大戰遺跡,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謀遠慮麼?沒有!你嬴政多麼像那個頗有幾分迂闊的樂毅,一心只想以「化齊」結束滅國之戰,結果如何?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致了齊國的死灰復燃。

戰場便是戰場,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殲滅敵方;而不會是不流血地感化對方。身在戰場卻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戰也一樣,你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人之社稷,還打算教他們真正地服從你的新政,做你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此理哉!若是秦國被滅,你嬴政能甘心臣服於人?當初若看透此點,看透復辟勢力之頑韌,自當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當真有三百萬老秦人在,只怕六國貴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國貴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則,那麼多接踵而來的讖言流言刻字,紛紛說秦政必亡嬴政當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復辟勢力大舉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誘發?嬴政一生歷經大風大浪,何懼決戰,然則,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的決戰,嬴政卻感到鑽心地痛楚——

思緒潮湧,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隱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瞭解,為何不早日說出來?是他這個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說,自己這個皇帝對言路尚算是廣泛接納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這樣的首席大臣緘口不言。是李斯沒有看到這一隱患的巨大風險?以李斯的敏銳透徹,以及今日說及這一隱患時的憂慮與對老秦人口散佈的熟悉,不能說李斯沒有想到。是李斯在選擇進言的最好時機?不會也。果然在選擇時機,豈不是說李斯連防患未然未雨綢繆這樣的謀劃意識都沒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如此重大的失誤?嬴政皇帝一時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來,二十餘年中李斯始終與自己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即或是反覆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與自己曾經有過何等重大歧見。當然,《諫逐客書》那次不算,那時李斯還沒有進入中樞。嬴政皇帝曾經為此深以為欣慰,幾乎時常有一種先祖孝公與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與李斯家族結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姻關係?嬴政皇帝自來秉性剛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絕不會基於鞏固權力而去結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內心,也從來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國政。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因為姻親關係而不加辨識地認可過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實在是李斯與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個人。在整個帝國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這一點,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從當年老臣一個個數來,王綰、王翦、蒙恬、尉繚、頓弱、鄭國、姚賈、蒙武、王賁、蒙毅、馮去疾、馮劫、李信等等等等,誰沒有與自己這個皇帝有過政見爭執?確實,獨獨李斯沒有過——且慢,這,正常麼?心頭一閃念,嬴政皇帝竟然嚇了一跳,耳畔驀然響起了王賁的臨終遺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莫非,李斯二十餘年與自己這個君王的驚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時時事事處處留心的結果?笑談笑談,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權力機謀之神秘豈非不可思議了!且慢,換個角度想想。李斯會不會不是機謀,而僅僅是畏懼自己這個君王變幻莫測而謹慎從事?畢竟,李斯並沒有附和過自己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為大將滅楚是一次明顯錯失,李斯便沒有附和,當然,也沒有反對;當年軟禁太后,滅趙之後默許趙高殺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這兩件事李斯都沒有附和。李斯與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實證明了的正當決斷。既然如此,夫復何言?一時之間,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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