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三節 光怪陸離的鐵血儒案

博士學宮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驚蟄朝會的次日夜裡,統領學宮的文通君孔鮒逃亡了。博士僕射周青臣連夜稟報了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夤夜晉見皇帝。嬴政皇帝卻是淡淡一笑:「走了也好,只要儒家不生事,去留自便。」胡毋敬周青臣一時大為惶惑,秦政歷來法行如山,高懸廷尉府正堂的便是商君名言:「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皇帝更是從未寬恕過一個罪犯。如何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了,皇帝竟能淡然處之?

嬴政皇帝見兩人愣怔,又是淡淡一笑道:「孔鮒並無實際職掌,其心又不在國政,走便走了。焚書也好,禁議也好,本意都在威懾而已,還能真殺這些文士了?」兩人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出得皇城便呵呵笑了。奉常胡毋敬總領文事,便叮囑周青臣:不聞不問,聽之任之。於是,周青臣回到博士學宮也便沒了任何動靜,只與幾個志在治學的博士埋頭整理經典。

周青臣沒有料到,孔鮒逃亡之後的三日裡,博士連續逃亡四十餘名,幾乎清一色的儒家博士,七十二博士只剩下了二十餘名博士。周青臣大為驚慌,立即再次稟報胡毋敬,兩人又再次進了皇城。皇帝這次顯然認真了一些,召來丞相李斯共同議決。李斯見嬴政皇帝並無追回逃亡博士之意,思忖片刻,提出了一個方略:在焚書令之後,立即頒行一道廣召天下文學之士的詔書,一則可向天下彰顯秦政弘揚文明之宗旨,二則可使天下學人聚集國府昌盛官學,三則可消解博士逃亡之種種非議。

胡周兩人立即贊同,周青臣還特意補充道:「廣召文學之士,又不究博士擅自逃亡罪行,儒家有可能生出的流言,便會不攻自破!」嬴政皇帝笑道:「既雲廣召,索性也將方士術士一併延攬,免得此等人在民間滋事。」顯然,皇帝對方士術士並無反感,卻也帶有幾分戲謔。胡周兩人是立即贊同了。李斯卻有些猶豫,遲疑著沒有說話。

嬴政皇帝笑道:「方士術士未必沒有管用者,然大多荒誕無疑。教他等在民間行騙,不若將他們召進學宮,看看他們究竟有多大神通。若是術不應驗,我大秦律法豈是白設?」李斯恍然大悟,立即連連點頭。

秦政高效,次日立即頒行了《廣召天下文學方術士詔》。

說也奇了,雖然以焚書為軸心的整肅文治令頒行之後,天下士人大為震動,各郡縣也不時傳出藏書世族紛紛逃匿的消息;然召士詔書一頒行,還是立即大見效應,半年之內士子們絡繹不絕地奔赴咸陽,秋風蕭瑟的時節,博士宮已經聚集了千餘名各色士子。一時之間,咸陽博士宮生機勃勃,帝國文風大盛,似乎已經完全掩蓋了因焚書禁議而引起的朝野震盪。但博士僕射周青臣卻很清楚,此番招納士子,博士宮來者不拒一無遴選,是故魚龍混雜,沒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士大家,根本不可能擔負興盛文明之重責;唯一的效用,無非是消解復辟暗潮與儒家名士對帝國新政的攻訐罷了。

然在對士子們一一登錄清楚之後,周青臣又一次驚訝了——千餘名士子中,竟有六百餘名儒家士子,二百餘名方士術士,三百餘名占候、占氣、占星與堪輿之士!其餘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實用學派卻只有數十人,兵家法家道家墨家等,則更是寥寥無幾。周青臣大覺蹊蹺,反覆勘驗,仍然如此。至少,數量最大的士子們都自稱是儒家弟子,所習經典也大體都是詩、書六藝,師從傳承也都路徑清楚,你能說他不是儒家士子?而方士術士則更是怪異,都透著幾分神秘,人人宣稱自家有特異之能,一見周青臣便紛紛自請為皇帝祛除暗疾,為帝國祈福禳災。占候占氣占星堪輿之士,則人人都說天機不可預洩,再問便是望天不語。周青臣大覺不是路數,當即稟報奉常並上書皇帝,詳細稟報了種種情形,未了憂心忡忡道:「博士學宮原本文明之地,近日卻已是怪力亂神充斥也!臣請為博士學宮建立選士法度,不能見人便納。」

未過三日,胡毋敬帶來了一個顯赫的校士大臣,博士學宮頓時大亂了。

這位校士大臣,是御史大夫府的御史丞,也就是馮劫的副手。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總司帝國百官查核考校,職責重大權力顯赫。然大秦政風清廉唯法是從,是故這御史大夫府對帝國群臣而言,卻也並無威勢赫赫之感。然一入魚龍混雜的博士宮,御史丞之糾察威力立即大顯功效,旬日之內立殺方士術士三十餘人,博士宮頓時人人驚駭了。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學宮中央的露天論學台前。

這御史丞也是奇特,滿頭灰白鬚髮,古銅色臉龐始終蕩漾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教人莫測深淺。那日擺好了法案,十名執法重劍甲士兩側一站,御史丞便宣讀了勘驗士子的御史大夫令。令云:「諸生奉詔為官士,當考校才具,量才錄用,虛妄不實者依法處置之。」而後御史丞淡淡宣佈,先行勘驗方士術士之才具。戰國之世誰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說,不容納方士術士,禁止方士術士。然皇帝詔書大召方士術士,分明便是法令改了,方士術士們也才敢紛紛冒將出來。今日一聞勘驗之說,方士術士們儘管心下忐忑,也還是驚喜萬分地接受了。誰能說,這不是皇帝在選傳說中的求仙聖使?

「方士許勝。」御史丞看著簡冊念了一個名字。

「方外之人許勝,參見大人。」一個老方士神閒氣定地離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識天下百草藥石,一應暗疾,不問可知。」

「好。先生請看,此乃何物?」御史丞從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叢綠草黃花。

老方士接過這叢花草反覆端詳,已經是滿頭汗水無以張口,突然憤憤道:「此草腥臊惡臭,絕非入藥之物。」

「座中可有農家之士?」御史丞高聲發問。

「在下便是。」一個端正的布衣後生站了出來。

「敢問足下,此草何物?」

農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於麥田雜草之中。大人剛剛從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點,坐席中一片鬨笑。

「敢問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戲謔過甚也!」老方士滿臉漲紅。

「再問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渾然不計老方士情急羞惱。

「大人——大體,陽事不舉——」老方士艱難地吭哧著。

「陽事不舉?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體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專一看陽事,果然不差。」御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頭問:「你等且說,老夫幼子多大?」

「剛過滿月之喜!」重劍甲士們異口同聲。

「就是說,十一個月之前,老夫還舉得?」

「大,大人——戲謔過甚——」

「方術不驗,才具虛妄。斬,立決。」御史丞那絲似笑非笑的紋路倏地沒了。

「大大大大人,這這這——」

老方士上牙打著下牙一句話沒說得囫圇,便被兩名黑鐵塔般的重劍甲士轟然架起拖了出去。片刻之間,場外一聲慘嚎。方士術士們人人變色。如此這般的勘驗方術士之法,便是後來被博士們大肆攻訐,並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一樁所謂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如此旬日之後,方士術士們再無一人敢說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話:「在下無能,不敢期冀錄用,乞放在下回歸山野。」再考校占星、占氣、占候、堪輿等陰陽家諸流派士子,也都無一人敢說自家通曉天機了。御史丞見此等尋常神氣活現,動輒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的術士們大見畏縮,連囫圇話也說不來了,只知諾諾連聲,不勝其煩,遂下令道:「法家墨家兵家農家醫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須考校,等候任職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後,老夫與奉常大人請得幾位學問之士再來查驗。」說罷便告散場了。整個博士學宮如逢大赦,頓時癱倒了一大片。

在博士官士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兩個人物開始了秘密謀劃。

這兩個人物不大,效用卻非同小可。他們直接引發了一場千古鐵血大案,堪稱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故此,對這兩個人物得從頭說起。這兩人都是博士,一名盧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韓國人,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盧生是齊國人,也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只是盧生的名頭大一些,當年是被皇帝近臣趙高領進博士學宮的,掛著儒家博士名頭,終日卻神秘地忙碌著誰也不清楚的事情。盧生任博士大約半年之後,侯生奉博士僕射周青臣之命,做了盧生的輔學(副手)。侯生問:「盧生治何學問,如何需要輔學?」周青臣皺著眉頭說:「莫問莫問,上命差遣。」直到三年前,盧生知會侯生,說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風習,以對皇帝提出對策。侯生以為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為奮然,欣欣然追隨而去。也就是在那次歷時年餘的名山大川遊歷中,侯生知道了盧生的真實身分與真實使命,驚愕得好長時日回不過神來。

那是在遊歷到故齊國的之罘島時,侯生實在不堪這種無所事事的閒逛,憤憤然要回咸陽,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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