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一節 陰山草原的黑色風暴

父親的喪禮尚未完畢,蒙恬馬隊便風馳電掣北上了。

九原將軍的秘密特急軍報飛抵皇帝案頭的同時,正在與二弟蒙毅商議父親喪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樣內容的秘密特急軍報。沒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驅車進了皇城。蒙恬踏上東偏殿石階時,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遠便笑了:「我說不須特召,如何,人來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請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氣,好容易得個出口,誰能忍得了?走走走,進去說話。」這便是嬴政皇帝,輒遇突發挑戰,立即意氣風發。蒙恬深知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覺笑道:「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釘子是鐵打的!」

一路笑聲中,君臣兩人走進了皇帝書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張掛好的北邊大地圖前指點起來。嬴政皇帝道:「這個頭曼單於膽子大,竟敢以傾巢之兵南下。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實做了他!」蒙恬道:「這次軍報,是臣多年前安進匈奴單於庭的秘密間人發出的。確定無疑。匈奴人必以為秦國沒了王翦大將軍,南方軍力吃緊,中原又有老世族動盪,是故要發狠咬我一口!看來,這頭匈奴野狼當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號是甚?是虎狼!咥它連骨頭渣也不留!」蒙恬指點地圖道:「臣之謀劃是:這次大戰一舉越過河南地,佔據北河,佔據陰山草原!而後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殲!拿下狼居胥山,進佔北海,則華夏北邊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籌劃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該咋打咋打,我是不管。

我只給你糧草管夠,教將士們結結實實打狠仗!」蒙恬問:「陛下欲以何人總司後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險阻並未根本改觀。我意,還是馬興老到可靠,你以為如何?」蒙恬立即點頭:「陛下明斷,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

「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兩老將軍之後,也北上九原。北邊其餘事宜,屆時一體決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宮時,恰與匆匆進宮的蒙毅撞個正著。見蒙毅已經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驚訝道:「正在老將軍喪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國難大於私孝,外患在即國務緊急。臣職司中樞,若不能助陛下處置政事,豈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當責我不忠於國家也!」蒙恬在旁含淚笑道:「陛下,二弟已經除服了,不說了——」嬴政皇帝眼中驟然泛起了一層淚光,對著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兩位放心,老將軍安葬,嬴政親為護靈執紼!」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馬隊出了咸陽。

蒙恬馬隊沒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繞道頻陽美原山莊,前來拜會了通武侯王賁。這是皇帝的秘密叮囑,也是蒙恬的內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賁,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著父親的陵墓修治,倏忽間鬚髮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幾乎不敢認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關係:形似相拗,實則父子情誼至深。王翦終生眷戀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終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園日月,然卻在秦軍戰敗的艱難時刻臨危受命,一頭霜雪而南下萬里,直至身死異鄉。王賁少年從軍,對父親從來沒有過尋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軍事上也多與父親背道而馳,然在內心,王賁對父親卻是極為依戀的。蒙恬清楚地記得,當他從九原兼程趕回咸陽奔喪時,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王賁趕赴函谷關外拜迎靈柩,哭昏了不知幾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將王翦靈柩也與蒙武靈柩一併移送太廟冰室保護,以等待葬禮,而將王賁送回頻陽,以修治陵墓為名義使其養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喪禮,則慮及王翦深戀故土,派扶蘇直接護送其靈柩回歸頻陽,並代皇帝專一守靈,直到皇帝親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見,蒙恬方知王賁根本沒有一刻養息,一直在無盡的自責與哀痛中奔波操勞,任誰也不能勸阻。

蒙恬與王氏一門,有著特殊的關聯與特殊的情誼。

論國政,蒙恬與王翦同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幹,又共同受命整訓新軍。蒙恬對王翦視若長兄。論軍中資歷,蒙恬高王賁一輩。然王賁軍旅天賦極高,戰功顯赫,爵位軍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實上與蒙恬又是年齒相仿的同輩。舉凡軍國大政,蒙恬與王賁倒是更為合拍。更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為將門,同為秦軍砥柱,又同遭父喪;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顯然便無法與會王翦葬禮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見王賁,蒙恬永遠不會安寧。

與此同時,蒙恬還潛藏著另一個心思。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憂慮。嬴政皇帝要蒙恬試探,看看能不能借大舉反擊匈奴之戰,將王賁從無盡的哀思中拖將出來。嬴政皇帝憂心的是,以王賁的執拗專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會從此鬱鬱而終。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賦大將,皇帝是不敢想像的。為使蒙恬心無顧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囑:若王賁果有君之達觀,能夠北上,陰山之戰仍以君為統帥,王賁為副帥,不奪君多年謀劃之功。蒙恬很為皇帝這番叮囑有些不悅,坦誠地說:「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幾三十餘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爭軍功,豈能放棄滅齊一戰?只要陛下為國家計,為臣下計,蒙恬夫復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說得臉紅了,大笑一陣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沒有料到的是,蒙恬在靈棚祭奠之後與王賁會談,王賁已經麻木得無法對話了。蒙恬無論說甚,王賁都只默默點頭,喉頭哽咽著語不成聲。蒙恬無奈,最後高聲幾句道:「王賁兄,胡人三十餘萬大舉南下!你最善鐵騎奔襲之戰,又熟悉北邊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賁目光驟然一閃,喉頭卻又猛然一哽,白頭瑟瑟地搖著,終於嘶啞著聲音艱難地說話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後一程,我,我得親送他上路——」一句話未了,王賁便倒在了靈前,再也不能說話了。

不到兩個時辰,馬隊捲出了頻陽縣境。

踽踽離開美原山莊的蒙恬,心下感慨萬端。王賁沒有錯,不能在這位天賦大將最為痛心的時刻苛責於他。畢竟,王賁最後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戰場與為父做最後送行的劇烈衝突中心神崩潰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說?然則,也不能責備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來,蒙氏兄弟能如此達觀,天賦戰場奇才的王賁何以不能?而將一個酷好兵家的大將引出哀思的泥沼,還能有比大戰場更具吸引力的事麼?以蒙恬對王賁的熟悉,這位有小白起名號的將軍,最大的特質便是冷靜過人。唯其如此,王賁心境似乎又不能純粹歸結為被悲傷淹沒。誰又能說,王賁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勝匈奴,而寧願自甘迴避?否則,王賁能聽任匈奴大舉南下,而不怕終生秉持大義的老父親魂靈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無法說得清楚了。因為,任何一個發端點都充滿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大舉擊退匈奴的重任,責無旁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無人可以替代了。於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飛馳中思緒一齊凝聚到了大河戰場。一日一夜,蒙恬馬隊便從關中飛越上郡,進入了九原。

欲明此戰,得先明此時的秦胡大勢。

戰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在主力集中於華夏大爭的同時,俱與北方胡族長期抗衡著。一百六七十年間,總體情勢有進有退。若以對胡作戰論,燕國大將秦開平定東胡相對徹底,連續幾次大戰,一舉使東胡部族退卻千餘里,其勢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鮮,而有了燕國的樂浪郡。東胡至此潰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對胡作戰的主力,則是趙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對北胡幾次大反擊,大破長期盤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樓煩,修築長城並設置了雲中、雁門、代郡三郡。此後,北方諸胡勢力大衰,幾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變成了匈奴。所謂胡患,則成了一種泛稱。及至戰國中期,趙國主力集中對抗秦國,北方對胡之戰一直處於守勢,除李牧軍反擊匈奴大勝之外,沒有過大戰反擊。西部對胡作戰主力,自然是秦國。秦的西部對胡作戰,側重點先在西部的對夷狄之戰,中、後期則越來越偏於防禦北方的匈奴。九原駐軍的穩定化,是秦對匈奴作戰的長期化標誌。但是,直到秦一中國,秦對北方匈奴之戰主要是奉行防禦戰略,沒有過大戰反擊。

戰國後期,匈奴勢力已經大漲,遠遠超過了戰國前、中期的諸胡勢力。

其時,匈奴軍力已經全部奪取了早先被趙國控制的陰山草原,其機動掠奪能力,則已經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說,今日山西陝西的北部,事實上已經變成了與匈奴拉鋸爭奪的地帶。大河從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繞行數百里,又復歸主流。這條分流,時人稱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時人則稱為河南地。此時的匈奴軍力,已經越過了北河,大掠奪的範圍事實上覆蓋了整個河南地與東部的雲中郡、雁門郡、代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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