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五節 信人奮士 爍爍其華

離開九原大軍,離開蒙恬,扶蘇很有些不捨。

扶蘇沒有料到,父皇會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詔書是頒給蒙恬的,而事情卻是關涉扶蘇的。父皇詔書說:隴西大定之後,北胡一時收斂,我亦須時日積蓄後援,九原近年當無大戰,故此,著扶蘇先回咸陽。上將軍若有急需,可在大將中遴選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詔書,當夜便為扶蘇舉行了餞行禮。軍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舉著大爵高聲道:「自公子入九原,老臣心下負重六年矣!今日還國,冠劍任事,公子正當其所,國家之幸也!」扶蘇分明看見了蒙恬眼角的淚光,不禁怦然心動了。六年來,扶蘇從一個十六歲少年成長為一個行將加冠的英武青年,期間之種種坎坷歷練,除了扶蘇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對於這位與父皇同年的上將軍,扶蘇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銳洞察,蒙恬的睿智詼諧,蒙恬的明朗豪邁,無一不在長長的相處中一絲一縷地鐫刻在扶蘇身上。在九原住得時日愈久,扶蘇便愈發深刻地體會了父皇當年將他交付給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論,在一個少年的成長之期,能以蒙恬這般人物為師,能在雄風浩蕩的九原大軍中歷練,是扶蘇的幸運。一朝分別,扶蘇確實有些百感交集,說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蘇的還國感嘆,更多的來自父親。

頒行詔書的特使是蒙毅。扶蘇從這位年僅三十齣頭便已經兩鬢斑白的中樞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迅速衰老,更從蒙毅時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親的巨大辛勞。倏忽幾年之間,秦國擴展為整個天下。國家驟然大了,國事驟然多了,父親從一國秦王也變成了天下共主,變成了皇帝陛下。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臣民的視野,留在他們心目中的,只是皇帝無比神聖的權力與光環。只有扶蘇清楚地知道,對於父親這樣的君王而言,國家的大擴與權力的猛增,只意味著對父親生命的更大掠奪,只意味著嬴氏皇族之間更加蕭疏。扶蘇與父親相處不多,然卻以生命血肉的傳承凝結,直覺地體察著父親的靈魂。父親的心頭沒有皇族,沒有家室,只有國家,只有天下。父親做秦王,秦王沒有王后;父親做皇帝,皇帝沒有皇后。包括扶蘇在內,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沒有了國母。父親已經邁過了四十整壽的門檻,可還是沒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數千逾萬不乏英才,卻沒有一個人做國家重臣,更沒有一個人承襲祖先爵位。也就是說,貴為皇帝的父親,一不立後,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衛,真正地孤家寡人一個。

僅僅從這些最基本之處而言,縱然是力行禪讓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個人能夠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親做到了,義無反顧且一無彷徨,以至最通曉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們都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個淳于越曾在博士宮論政中說過幾句結實話:「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國無輔拂,何以相救哉!」儘管此話已經傳遍天下,父親卻是不聞不問。扶蘇知道,這也是父親獨特的治國方略:無論任何言論,只要不寫進奏章不說在廟堂,父親便永遠地沒聽說過,永遠地不據以論事。如此這般的皇帝父親,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無度又永無歇息,豈能不迅速地衰老?當蒙毅不期然說到父親身邊多了一個東海神醫時,扶蘇的心猛地一揪——若無疑難大疾,父親會撇開太醫而延攬東海神醫?要知道,東海神醫,不過齊國方士的另一個名稱罷了。自扁鵲入秦後,先祖孝公與商君補正了秦法,嚴禁方士巫醫進入秦國。父親歷來奉商君之法如神聖,若無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能以為扶蘇不知東海神醫為何物,一時不留意說了。但在扶蘇聽來卻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驟然縮緊了——

風塵僕僕地趕回咸陽,扶蘇立即晉見了父皇。

「好!小子長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興。看著兒子一身邊軍皮甲冑一領金絲黑斗篷大步走來,英挺雄武穩健端方,嬴政心頭驟然一熱,這個兒子太像當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讚賞地拍了拍兒子的雙肩,第一次放下了幾乎永無休止的案頭事務,第一次下令在書房設置了小宴,疲憊鬆弛地靠著坐榻與兒子攀談起來。父親問著,扶蘇說著,說了九原大軍幾年來的種種防範與反擊,敘說了自己的軍旅歷練,敘說了一路南來的種種見聞。皇帝父親饒有興致,問兒子以為天下治情如何?扶蘇說,父皇的盤整華夏大略業已初見成效,道路暢通,商旅來往大見稠密;川防盡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許多;田渠通暢,農耕田疇大見好轉,一路都是生機勃勃。皇帝父親呵呵笑了,見事貴見缺,說說有甚缺憾?扶蘇坦然道:「目下治情,兒臣以為兩處須得留意。」「你且說!」皇帝父親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蘇說:「一是涉及民生的諸般實事尚有雜亂,如天下錢幣改制、民眾遷徙互補、人口登錄、田稅徭役等須得盡快一體盤整。」

「說得好!」皇帝父親欣然拍案:「這次召你回來,正是民生改制。」

「兒臣領命!」

「好。說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須及早謀劃應對之策。」

「失田?從何說起?」皇帝顯然很是驚訝。

「父皇,失田事不違法度,故很少為人矚目。」扶蘇思緒飛動,說得卻很是平穩:「自商君變法以來,民田得以自由買賣。依據秦法,買賣田地不違法度。是故,近年來山東世族與富商大賈借饑荒、遷徙、漕渠工程等種種機會,大肆購買黔首耕田。民之田產,遂不斷流入權貴富豪。黔首盡失田產之後,則淪為世族傭耕之家,幾與當年奴隸無異。就盤整華夏而言,失田之禍在於導致民窮民變,不合大局。然就治國政道而言,買賣田地卻合於法度。有此乖謬,民戶失田很難處置,卻又不能不處置。」

「怪也!」皇帝大皺眉頭:「土地買賣百餘年,何以從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戰國之世,各國迫於刀兵連綿,多行戰時統管;各國世族則擁有治權封地,與自家田產無異,無需強購民田;其餘富商大賈,縱能買賣民田,數量畢竟不大,不足以引起震盪。秦國則基於尚農抑商獎勵耕戰,富商大賈很少,土地買賣更不成其為事端。是以,戰國之買賣土地,並未瀰漫成各國禍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廢止,郡縣世族與富商大賈欲發其家,欲張其財,只有通過土地買賣一途。」

「依你所見,買賣民田已成天下流風了?」

「兒臣經三晉故地,暗訪了諸多郡縣。至少,中原買賣土地已有蔓延之勢。」

「豈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銅案上。

那日,皇帝與長子一直敘談到五更雞鳴方散。

旬日之後,扶蘇在太廟舉行了加冠大禮。皇帝親臨太廟,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長子加冠的司禮大臣。姚賈給扶蘇戴了布冠(文冠),王賁給扶蘇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終給扶蘇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禮成之後,嬴政皇帝走下帝座,親自給扶蘇佩上了一口尚坊特製的玉具劍。之後,蒙毅宣誦了簡單明瞭的皇帝詔書:「自即日起,皇長子扶蘇冠劍與政,會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諸事。」當英挺厚重的扶蘇冠劍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與禮大賓們拱手致謝時,整個太廟庭院響徹了萬歲歡呼聲,青蒼蒼松林也瀰漫出種種不安的議論聲。

帝國朝野很少有人見過扶蘇,然對這位皇長子卻從不陌生。

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不斷流傳的有關「公子伯秦」的頗具幾分神秘的傳聞。種種傳聞都歸結為一個鐵定的口碑:伯秦剛毅武勇,信人奮士,必將成為天下棟樑!傳聞中的公子伯秦,布衣入軍起於卒伍,曾率十騎士喬裝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舉探清了匈奴單於庭的兵力隱秘。一年之後,伯秦擢升為千夫長,屢次不避艱險,率部護持陰山牧民脫離了匈奴飛騎的追殺。人言,伯秦之奇不僅僅在作戰勇猛多智,更在結人膽識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與胡人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個才士心甘情願地歸順了秦軍,有的做了幕府司馬,有幾個還做了九原郡的縣令。有人說,伯秦剛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說,伯秦酒風豪爽,喝倒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願臣服。更多的說法則是,伯秦風骨高遠篤行信義,一諾千金,融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個故事說:伯秦曾與一胡人部族頭領相約,以海鹽絲綢交換胡馬。約定之期已過三日,胡人依舊未到。部下皆主張返回,伯秦卻力主等候,說這個族領不是失約之人。月餘之後,伯秦人馬與一百輛牛車已經斷了糧草,可伯秦還是原地不動。及至胡人頭領帶著傷痕纍纍的數百男女趕來,伯秦人馬已經奄奄一息了。這個因驟然遭遇內亂兵變而延誤約定的胡人族領大為感奮,當即便要率領殘餘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軍。伯秦卻拒絕了。伯秦對胡人頭領說,你族危難未平,你投秦國是為不信;此時秦納你族,實則乘人之危,是為不義。伯秦不才,願無償助你本次財貨,並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後你族康寧興旺,其時若願歸秦,則伯秦當以大賓之禮迎之,永世以同懷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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