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二節 決通川防疏浚漕渠 天下男女樂其疇矣

一班將軍出身的大臣也忙得連軸轉了。

皇帝年節大宴之後,從咸陽盪開的盤整華夏的長策偉略潮水般席捲了新帝國的廣袤領土,南北東西無不激盪瀰漫著亢奮新奇的改制之風。皇帝又召三公小朝會,議決將盤整華夏的諸般改制與工程,分作六大項,並同時確認了領事大臣與臂膀人選;左丞相李斯總攬全局,郎中令蒙毅總攬後援各方,總歸是力求效用卓著。

散朝之後,王賁特意邀了馬興一起來到治粟內史府。

王賁與馬興所領事項都與鄭國相關,一個總領道路整合,一個總領溝洫整合。皇帝給兩人派定的臂膀大臣,卻都是鄭國。皇帝的說法是:「老令既是水家大師,也是工程大師,治水開路都是軍師。」王賁當場慨然申明:「老令是孫臏,王賁馬興是田忌!」路上將此話一說,馬興連連拍掌,大讚王賁應對得當,王賁很是得意了一陣。就實說,兩位侯爵大將都沒如何看重此等疏渠築路事,都以為率領幾萬大軍與幾十萬民力開道通水還不是戲耍一般。鄭國閉著眼睛都能說清天下河渠,幾條大路更不在話下,只要在地圖上一圈,哪到哪,兩人便可以風風火火動手了。

可到治粟內史府一說,鄭國卻良久默然。王賁大急道:「你老令倒是說話也,你指哪我打哪,何難之有哉!」鄭國搖頭笑道:「老夫何疑兩將軍也,老夫所慮者,此事至大,兩將軍,甚或皇帝陛下,卻是太過操切了。」馬興大惑不解:「不就疏浚河渠開通道路麼,究竟何難?」鄭國道:「穩妥做去不難,太過操切便難。」王賁依舊雲山霧罩,索性道:「老令便說,此事該當如何著手?」鄭國搖頭笑道:「此事你說我說,都無用,得向皇帝陛下說。」王賁道:「這有何難,我等即刻去皇城,老令些許準備便是。」

聽王賁馬興一說,嬴政立即召見了鄭國。

儘管他也與王賁馬興一樣,不知道鄭國所說之難究竟在何處,也不明自己如何操切了。但嬴政相信,只要鄭國這樣的工程大師有異議,那就一定得聽他說。嬴政吩咐蒙毅,在書房立起了一張特意標明河渠與道路的《天下郡縣渠路圖》,一則便利鄭國說明,二則也向這位執拗的老令暗示他並非操切,對天下河渠道路還是有所揣摩的。這便是嬴政,對臣下之言既要聽,也不想無選擇地囫圇吞之。

「人言河渠難。殊不知,開路更難。」鄭國這第一句話,便教嬴政驚訝。畢生治水的鄭國,竟推崇分明簡單得多的開路工程,實在不可思議。鄭國卻全沒在意皇帝與王賁馬興的驚訝,只顧侃侃地說著:「路為何物?民生之氣口也,邦國之血脈也。山川阻隔窮鄉僻壤,得一路而有生計。是故,自來有愚公移山而求一路之說。天下百業,城邑鄉野,得道路聯結而通連周流。是故,自來有借道通商借道滅國之事。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該整治,此陛下之明也。然則,老臣敢問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體謀劃乎?欲零打碎敲乎?」

「何謂一體謀劃?何謂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悅。

「一體謀劃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結網通連為宗旨,縝密勘查,先統出圖樣,而後再行施工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兩員大將,老臣指劃一番,通連幾條舊道。疏通幾條舊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別,對鄭國非議自己全不在意:「政不明者,如何方能渠路一體謀劃?敢請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關聯,自三代以來,經兩大轉折。」鄭國的探水鐵尺指上了地圖:「三代井田制之時,渠路合一,路隨渠走,這便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天下只有先鎬京、後洛陽,京畿一條王道不涉河渠而直通河外。諺雲周道如矢,此之謂也。而其餘道路,皆與田疇溝洫同一,只在封閉的田疇內相通,而不通外界。既佔耕田,又不實用。商君變法所以要開阡陌,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封閉,為民眾生計另開新路。自此以後,也因商旅大起戰事多發,專門道路之需求日漸迫切,天下道路方才脫開河渠,真正成為以通行車馬人眾為宗旨的路。各國皆脫開原有河渠,紛紛修築大道。就施工而言,道路修築與河渠水事也分成了兩家:道路屬邦司空管轄,河渠屬大田令管轄。施工兩分,治業之術也自成兩家。由此,渠路真正兩分了。然則,由於列國分治所限,戰國道路河渠雖已多開,然卻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有些急。

「一則渠路衝突甚多,二則各自斷裂。總歸是,不成通連之網。」

「老令是說,要支幹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結成四通八達之網?」

「陛下天賦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然則,如此互通成網,至少須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皺眉立即轉而笑道:「長了些,可也沒辦法。」

王賁突然插話道:「老令勘查成圖,大約得幾許時日?」

「若說勘察地理,老夫可說成算在胸,唯須查勘幾處難點而已。」鄭國思忖著不慌不忙道:「成圖之難,在於互通成網之總構想。老夫愚鈍:快,也得一年之期。」

「成圖之後,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賁顧不得鄭國的揶揄,直戳戳一問。

「是。然也得依著築路開渠之法,不能修成廢路廢渠。」

「自當如此。」王賁一笑,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臣啟陛下,老令圖樣但成,臣必全力以赴,不使耽擱!」

「臣亦如此!」馬興立即跟上了自己的老主將。

「莫急莫急,當心吃老令罵。」皇帝搖手制止了兩位急吼吼的大將。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鄭國呵呵笑了:「該快者也得快,老臣也不會總給千里馬勒韁。一年之內,兩位盡有一件大事可做。」

「願聞將令!」王賁馬興赳赳齊聲。

鄭國不禁大笑起來:「好!老夫也法令一回:決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兩事無涉通連,大可先期開工也。」

君臣四人一陣大笑平息,皇帝道:「老令勘察之事,王賁選出一千精銳騎士護衛,朕再配一輛駟馬快車、兩名太醫,務使勘察順暢。」

「是!臣再派出將軍王陵,統領行軍護衛事!」王賁極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察而已,鋪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搖了搖手:「天下初定,六國老世族已經有蠢動跡象。頓弱報說,六國都城各有抗拒遷徙之預謀,一些老世族已經圖謀遠遁。當此之時,若有人慾圖壞我大事,安知不會對老令心懷叵測?如此處置非有意鋪排,不得已也。」

「如此,老臣——」鄭國想說,可終於沒有開口。

三日之後,鄭國帶著三十名工師,乘著皇帝特賜的四馬青銅車,在王陵所率一千精銳飛騎護衛下隆隆東去了。王賁與馬興立即齊頭並進:王賁領決通川防,馬興領舊漕渠疏浚。由於兩事均不涉水路勘察等新渠路開通,故兩人商議後以戰事籌劃,採取了統籌之法:以郡縣為本,凡受益之郡縣,以郡丞親率民力施工;王賁馬興各向每郡派出兩名水工,各率一千軍士,督導查驗兩方工程,均以一年為限,務須完工。水事涉及民生,各郡縣不敢也不想怠慢,民眾則更是無不踴躍赴工。短短兩個月內,南北江河之間的原野上便哄哄然開始了川防河渠大工程。

先說王賁的決通川防。

川防者,江河之堤防也。自古江河天成,本無人工堤防。夏商周三代,但有治水都是疏通入流人海,也無築堤攔水之事。自春秋開始,因王權衰落諸侯分治,便逐漸興起了在各自境內的江河修築堤防。這種堤防在當時主要起兩種作用:對於可灌農田之水流,是上游築堤攔截以斷下游他國用水,如「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的兩周爭鬥;在水量豐沛的大河大江,則是築堤攔水以逼向他國為害,或淹沒他國農田,或吞噬他國民居。兩種川防之中,尤以後者為甚,尤以大河流域為最甚。

由於秦國關中水系相對自成一體,又幾乎獨據渭水全程,故無川防戰之事。然自函谷關外開始,與大河相關的周、韓、魏、趙、燕、齊,都曾經壅防百川,各以自利,同時為害他國。後世《漢書.溝洫志》曾描述了趙魏齊三國的一段大河堤防戰。大河東岸,趙魏兩國地勢高,齊國地勢低下。為防趙魏兩國河段的洪水淹沒本國農田。齊國在距離河岸二十五里處修築了一道大堤,從此只要河水大漲,東溢遇到齊國大堤,便西捲回來,反而淹沒了地勢高的趙魏農田。趙魏兩國不滿為甚,會商共同築起了一道大堤,也是築在距離河岸二十五里處,只不過方位不是正對面罷了。如此,河水但漲,便在兩邊堤防間遊蕩,汛期一過,便積起了厚厚的淤泥,漸漸隆起成為美田。三國民眾紛紛進入堤防耕田,無洪水之時除了爭奪耕田,倒也平安無害。民眾為了牢固佔據耕田,便蓋起了房子,聚成了村落。忽然遇到大洪水時,則沖毀堤防一齊淹沒,死人無算。於是,三國便在原堤防處後退,再度建起更高的堤防以自救,以致堤防漸漸逼近了城郭,一旦堤防再度被沖毀,大水沖進城裡,民眾便只能住在水中排水自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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