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六節 李斯受命籌劃 帝國創制集權架構

王綰的辭官書送進王城時,嬴政堪堪用罷午膳。

大半年來,嬴政每用罷午膳便覺神思睏倦,時有不知不覺歪倒案邊睡去。無奈之下,嬴政索性下令趙高在書房公案旁設置了一張便榻,再張一道帷帳,每日午膳後臥榻小憩一陣。不想如此一來大見效用,片刻迷糊醒來,竟是分外的神清氣爽。於是,每日午間小睡,也就成了嬴政不成文的規矩。今日正要撩開帷帳,卻逢蒙毅匆匆送來了王綰的辭官書。嬴政站在帷帳外瀏覽一遍,朦朧之意竟沒了蹤跡。心事一生,頓覺悶熱難當,嬴政獨自出了東偏殿,漫步到殿後的林蔭大道去了。

王綰的辭官書不長,理由也只有幾句:年高力衰,領事無力,見識遲暮,無以與皇帝同步。就事論事,王綰所言都是實情。論年歲,王綰已經年近七旬,經年在丞相府沒日沒夜連軸轉,精神體魄已大不如前了。論政見,王綰力主封建制,且公然以《呂氏春秋》為根基,也確實與嬴政的決事軸心難以同心協力。唯其如此,王綰確實該讓出領政丞相的位置了。還在滅齊之前,嬴政已經思謀好了王綰的歸宿:晉爵一級,加食邑千戶,以徹侯之身兼領博士學宮,整飭天下典籍以為治國鑒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謀,想給王綰在未來的新官制中謀一個類似太師一般的尊榮職位。也就是說,一定要讓王綰以功臣元老之身平安離開權力軸心。之所以如此,並非嬴政偏袒,而恰恰在於王綰與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離——王綰是呂不韋的門人,也是呂學的忠實信奉者;而嬴政,卻是法家商鞅的忠實信奉者,是呂不韋真正的政敵。二十多年來,有信念的王綰能放棄治道歧見,忠實地以嬴政軸心的法家決策領政治事,誠不易也。臣職若此,身為君主的嬴政能以治道之爭而另眼看待王綰麼?更有一層,嬴政對當年逼文信侯呂不韋自裁,始終有一種負疚之心,而今對呂不韋的這位最大的門人,他實在不想做出任何冷麵絕情之舉。在此之前,若王綰上書辭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綰盡享尊榮而淡出的。然則,如今有了這一場公然爆發的諸侯制郡縣制之爭,且天下皆知,王綰恰恰要在此時辭官,嬴政便頗見難堪了。所謂難堪,是嬴政無論如何處置,都會不上不下不妥貼。王綰終將被天下看作因政見不合而遭貶黜,嬴政也終將被天下看作對呂學一門餘恨難消而最終報復。從權謀看去,嬴政若要擺脫這種難堪境地,最好的辦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個合適的時機。然則,天下初定,大政如山,若不盡快解決此事,實際便等於將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職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而如果沒有一個強勢的丞相府,則嬴政這個皇帝勢必處於手忙腳亂之境地,諸多需要他總體籌劃的大事便無法推進。如此兩難,取捨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來《郡守縣令擬任書》。」

蒙毅的匆匆稟報,使嬴政的思緒驀然折回,轉身之際問了一句:「國正監附議沒有?」蒙毅道:「丞相府上書剛到,國正監便跟了來,言丞相府擬定派任官員中有二十餘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縣令。」

「二十餘博士?」

「正是。臣已數過,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贊同國正監之說,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親筆附言?」

「有。兩句話:郡縣未必盡法家之士,博士未必盡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記得幾個?」

「周青臣、叔孫通、淳于越、鮑白令之、侯生、盧生——」

「周青臣?博士僕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沒有記錯。」

「老丞相也!」嬴政一聲嘆息,斷然一揮手:「即宣李斯進宮。」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書房,立即吩咐專掌圖籍的書房內侍張掛起了李斯主持繪製的天下郡縣圖,拿著丞相府擬定的郡守縣令名冊,站在了地圖前,看一個往地圖上寫一個。行將寫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沒有說話,只顧寫著最後幾個郡守。李斯也沒有說話,只凝神端詳著圖板上的一個個名字。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擱下了大筆。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亂也。」

「此乃朕親自遴選,廷尉不以為然?」

「臣據實評判,無論是否陛下親選。」

「廷尉評判,依據何在?」

「臣啟陛下,」李斯全然依著新的典則禮儀說話,平靜如水中顯出另一番凝重:「非博士無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處在於:目下大勢,不容書生為政。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華夏文明,必將雷電施治,大刀闊斧地整飭天下積弊。當此之時,戰國遺風猶存,列國王族世族及依附遺民,必然圖謀復辟;天下郡縣推行秦法,亦必有種種磕絆;腹地郡縣,有復闢作亂之憂;邊陲郡縣,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縣都將面對治情動盪起伏之勢。說危機四伏,亦不為過。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無法行如山之秉持,輒遇亂象,每每以王道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決。如此二十餘郡相互生發相互激盪,天下如何不大亂也!」

「廷尉之見,當如何應對?」

「全面更新官制,集權求治。」

「集權求治?」嬴政目光驟然一亮:「願聞其詳!」

「陛下明察,」李斯顯然是成算在胸,沒有絲毫躊躇不定:「戰國官制,行於戰爭連綿之時,故有兩大弊端:其一,為求快捷而歸併職司,官制粗簡過甚,諸多權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職司以支撐戰爭為根基,官吏構成以將軍軍吏為主,軍事壓倒政事。而今天下歸一,文明施治將成主流,戰國官制必得翻新,方能應時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求治天下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於中央為軸心。如此,則可與郡縣制一體配套,自上而下有效施治。臣之謀劃,是謂集權求治也!」

「好!」嬴政奮然拍掌:「廷尉大論,至精至要!可當即著手籌劃。」

「陛下,此事關涉全局,非廷尉職權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轉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間,一個侍女捧來了一個厚布套裹的陶壺,低聲稟報說大庶長給少皇子教習書法去了,每日一個時辰。說著斟滿了兩碗冰茶,飄然去了。嬴政說聲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斯對面,全無新定典則的皇帝程式。李斯也渾不在意,只顧汩汩飲下一碗冰茶,拭了額頭汗水,才抬頭感喟一聲:「咸陽如此燠熱,陛下不去章台避暑,難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個甚暑,忙完了這一陣子,一起看看新天下,比窩著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時默然了。

嬴政倏然斂去了笑容,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大戰拜將,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請先生,為天下領政!」說罷深深一躬,頭頂玉冠幾乎撞地。李斯大驚,連忙扶住了皇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熱淚潸潸湧出,伏地三叩首,抬頭挺身長跪,肅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覺臣能,臣何惜赴湯蹈火以報陛下!以報國家!」

「國府官制,是該整飭重建了。」嬴政遞過一方汗巾,看著擦拭汗水淚水的李斯,叩著書案道:「官制不重建,無以治天下。老丞相業已上書辭官,你看,這是辭官書。」李斯一目十行地瀏覽完辭官書,抬頭道:「敢問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嬴政道:「此事廷尉無須過問。你只即刻會同相關各署籌劃新官制,同時準備,旬日之內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說話,只深深一躬。嬴政又道:「官制籌劃在廷尉府職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擬定一卷特命詔書,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會同各署開始籌劃了。」

「臣遵陛下命!」

次日午後,皇帝車駕駕臨丞相府前。

一切禮儀都是按著新的典則進行的。王綰雖頗感意外,但還是平靜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沒有與任何重臣同來,只有駕車的趙高跟隨著。君臣兩人在正廳坐定之後,皇帝吩咐趙高守在了廊下,也教王綰屏退了廳中吏員侍從,只君臣兩人遙遙對案。一頭霜雪的王綰大見憔悴,溝壑縱橫的臉膛隱隱現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著一領空蕩蕩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還沒有說話,雙眼便潮濕了。

王綰卻是坦然,不待皇帝開口,一拱手道:「老臣之辭官書,業已於昨日呈上陛下。老臣年高力衰,治道之見又與陛下疏隔,在職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請辭,萬望陛下見諒。」嬴政思忖片刻,決意坦誠相見,遂道:「老丞相領政十七年,此前又輔佐嬴政十餘年。三十餘年來,老丞相全力操勞,無一事不以國家為上,無一事不以秦法而決,此間勞績功績,不下於王氏蒙氏戰場剪滅六國,嬴政何能忘哉!然則,丞相辭官,正當天下初定之期,正當郡縣制封建制大爭之後,委實非同尋常也。當此之時,你我君臣於治道之歧見,業已彰顯天下,且牽涉出《呂氏春秋》舊事。政若不欲丞相辭官,必遲滯國事;政若放丞相辭官,則必落褊狹報復之名。老丞相若為嬴政,不亦難乎!」

「步步走來,其勢難免。老臣於陛下有愧,於國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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