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四節 呂氏眾封建說再起 帝國朝野爭鳴天下治式

整整一個午後,博士學宮都瀰漫著一種亢奮氣息。

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功勞。年餘以來,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地義的諸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後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著何等奧秘?

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著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王綰已經白髮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著秦國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與傳統。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發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樑。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餘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於現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於,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份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於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勳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於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於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制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盪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先生但說。」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著心頭的驚喜。

「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國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亂,不當仍以戰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彩!」片言隻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難接納。何也?戰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有復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有!眾封建論也!」

「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著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丞相且聽。」鮑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略微一頓,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聖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王綰叩著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

「丞相發端,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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