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三節 典則朝儀煥然出新 始皇帝大典即位

李斯得蒙毅消息,立即驅車進了王城。

秦王回來得很突然,前後不足二十天,王翦也未如所料同車歸來,這使李斯蒙毅大感意外。然見秦王風塵僕僕神色沉鬱,兩人頗覺不安,卻又都一時默然。午膳之後,嬴政終於緩和過來,先將王翦留書交給兩人,而後又將南海諸事通前至後說了一遍。李斯蒙毅深為感奮,異口同聲主張先決南海諸事。君臣會商兩個時辰,增大後援、明定治式、增派官吏、特許南海將士已婚者之家室南下隨軍等諸般大事一一議決。最後,唯有一事棘手:如何向南海大軍派赴數萬女子?女子從何處來,徵發何等樣女子,此等女子如何賞賜,要否婚配法令等等,無一不是新事無一不是難題。

掌燈時分,李斯依據王翦對秦王的留書,提出了一個總體方略。向南海遷徙人口,統以軍制行之,男女皆在成軍人口中遴選,也就是說,除卻將士家眷,老弱幼一律不在遴選之列。舉凡南下女子,俱得在三十五歲以下十六歲以上,少女得未定婚約,成年婦人得是寡居女子。女子人數,以五萬為限,由老秦本土之內史郡及中原三郡(河東郡、三川郡、穎川郡)選派,一年內成行。

「好!再加一則。」嬴政拍案,又對旁邊錄寫的長史丞一揮手:「適齡寡婦南下,特許攜帶其年幼子女。」李斯笑道:「君上明斷也!一則,軍中必有壯年而不能生育之將士,可解其無後之憂;二則,年幼子女成人,亦可增大文明血脈。」

「臣有兩補,未知可否?」素來寡言的蒙毅頗見躊躇。

「說!此事亙古未見,要的便是人人說話。」

「其一,是否可特許南海將士與當地部族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好!蒙毅之見,長遠之圖也,臣贊同。」李斯立即附議了。

「此策遠圖,甚好。」嬴政點頭:「只是,依南海情勢,不宜倉促行之。我看,大體放在三五年之後。一則,其時南海大勢已定;二則,將士居家初見端倪,可免諸多錯嫁錯娶;三則,南海諸族對我軍將士敵意已去,通婚更為順暢。如何?」

「君上明斷!」李斯蒙毅異口同聲。

「蒙毅其二如何?」嬴政笑問。

「二麼——」蒙毅顯然有些顧忌,還有些難堪,紅著臉道:「六國王城正在拆遷,其中宮女甚多。臣以為,君上可否允准,選其中色衰者——總歸是,可補女子不足之難——只是,事涉王室,臣冒昧難言。」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板著臉。

「這這這,臣不好說。」李斯期期艾艾大覺難堪。

「有何不好說也!」突然之間,嬴政拍案大笑一陣,站起來指指點點:「多好的主意,有甚臉紅?有甚不好說?六國侍女成千上萬,若留在六國王城,無非淪為六國老世族利誘作亂之士的本錢!這是頓弱密書的說法,本王接納了,才將六國侍女與王城一併遷入咸陽北阪!萬千女子終身不見人事,陰氣怨氣沖天,本王睡得過幾個?這下好!蒙毅之策,解我心頭鬱結也!」嬴政一陣大笑,鏗鏘爽朗直如豪客。不待驚喜萬分的李斯蒙毅說話,嬴政又轉身大手一揮高聲下令:「小高子!立即下書給事中,全數登錄北阪之六國侍女嬪妃,半月之內,全數交長史蒙毅處置。但有延遲隱匿,軍法論罪!」

「嗨!」趙高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臣以為,此事得先行知會上將軍,否則紛爭起來——」

「知會老將軍該當。」嬴政打斷了李斯話頭:「紛爭卻是不會。以老將軍世態洞察之明,絕會妥善處置。蒙毅,只在對老將軍書中提及一句,六國宮女嬪妃,是安定南海之利器,賞賜功勳之重寶,望妥為思謀。」

「我王胸襟,臣感佩之至——」蒙毅長跪拱手,有些哽咽了。

議定了南海大事,嬴政心下輕鬆了許多。

李斯蒙毅一走,嬴政這才覺得連日舟車戰馬兼程趕路,身上到處瘙癢難忍。熱水沐浴一番稍有好轉,走進書房正欲處置連日積壓文書,然一身紅斑搔癢依舊隱隱難消,嬴政一時瞀亂得又是一身津津汗水。趙高捧來一罐冰茶,嬴政汩汩吞了,似有好轉,片刻又復發作。嬴政莫名其妙地大怒,一把將胳膊紅斑抓得鮮血斑斑,絲絲喘息著似覺有所和緩。趙高大急,撲拜在地哽咽道:「君上不可自傷!小高子一法可試,只是望君上恕罪!」嬴政又氣又笑道:「與人醫病,恕個鳥罪!你小子昏了懵了?」趙高又是連連叩頭:「君上,方士入宮,歷來大罪!小高子憂心君上暗疾,不得已秘密訪察得一個高人啊!」嬴政驟然冷靜下來,盯著趙高不說話了。

自嬴政六歲起,趙高便是外祖給自己特意遴選的少年僕人。嬴政八歲返回秦國,趙高跟隨入秦。為長隨嬴政,少年趙高自請去勢,以王室法度做了太監之身,忠心耿耿地追隨嬴政整整三十一年了。可以說,趙高熟悉嬴政的身體,遠遠超過了專精國事而心無旁騖的嬴政自己。趙高說自己有暗疾,嬴政是不需要任何辯駁的,儘管此時的嬴政並未覺察出如何暗疾如何症狀。嬴政要想的是,趙高秘密延攬方士入宮,這件事當如何處置?秦國自商君變法,便嚴禁巫術方士丹藥流布。自秦惠王晚年瘋疾而張儀密請齊國方士之後,此禁令雖不如往昔森嚴,然依舊是秦法明令。至少,晚年臥榻不起的秦昭王便一直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纏身,以至於自家學成了半個醫家,也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父親莊襄王,中年暗疾,呂不韋曾秘密延攬方士,然卻未見效力,後來也秘密遣散了。如今趙高秘密訪察得一個方士來給自己治病,究竟該不該接納?以趙高之才具與忠誠,既有如此舉措,嬴政寧可相信自己確實患有尋常醫家束手無策的暗疾。趙高幾乎是自己的影子,要說患難與共,趙高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更有一點,趙高勤奮聰穎,對秦國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無出其右。甚或,趙高之書法,也被知情者認定與李斯相當。如此一個人物,當年若不去勢,而在秦國或從軍或入仕,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將能臣。而趙高,卻自請去勢,選擇了終生做自己的奴僕,整整三十一年,任嬴政如何發作,都一無怨尤地侍奉著自己。那個大庶長爵位,對於不領職事的趙高其實並無實際意義,趙高只為嬴政活著。如此一個趙高,嬴政能認定他引進方士是奸佞亂法麼——

「君上,又流血了,不能抓啊!——」

眼見嬴政又狠狠抓撓紅斑,趙高以頭搶地痛哭失聲了。

「好,你去喚那方士來。只,這一次。」嬴政搔癢難熬,牙縫絲絲喘息。

「哎!」趙高如奉大赦,風一般去了。

片刻之間,一個白髮紅袍竹冠草履的矍鑠老人,沉靜地站在了王案之前。嬴政一言不發,只袒露著上身的片片紅斑與方才抓撓得血淋淋的一隻胳膊。老人瞄了一眼旁邊大汗淋漓的趙高,微微一笑,拿出了腰間皮盒中的一粒朱紅藥丸。趙高會意,立即接過藥丸捧到案前低聲道,敢請君上先行服下。嬴政微微瞇著眼睛,二話不說接過藥丸丟入口中,咕咚一口冰水吞了下去。案前老人近前兩步,雙手距嬴政肌膚寸餘緩緩拂過,一層淡淡的粉塵狀物事落於片片紅斑之上。盞茶工夫,便見紅斑血痕消失,肌膚顏色漸漸復歸常態,嬴政緊皺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老人又退後幾步站定,舒展雙臂遙遙撫向嬴政。如此又是盞茶工夫,嬴政猛然咳嗽了一聲,咯出了一口血痰,長長地喘息了一聲。老人徐徐收掌,向嬴政深深一躬,又向趙高一拱手,逕自轉身去了。

「回來。」嬴政叩了叩書案。

老人回身,卻並沒有走過來。

「先生高名上姓?」

「老夫徐福,山野之民。」

「先生醫術立見功效。但有閒暇,當討教於先生。」

「秦王視老夫療法為醫術,至為明銳,老夫謝過。」

一句話說罷,老人走了。嬴政邊穿衣服邊吩咐趙高,好生待承這位人物,待忙完這段時日再理論此事,目下切勿聲張。趙高雙腿已經軟得瑟瑟發抖,臉上卻是舒坦無比的笑意,一邊抹著額頭汗水一邊諾諾連聲,一溜碎步去了。

夜風清涼,嬴政神清氣爽,展開了一卷又一卷文書。

南下期間,李斯將涉及廷尉府的預行之事已經擬定了詳細的實施方略,並已經會同蒙毅擬好了頒行天下的文書。嬴政一一看過,件件都批了一個大字:「可。」刁鬥打響四更的時刻,嬴政開始讀博士學宮的整整一案上書。這些上書,是李斯轄制博士學宮期間預擬的新朝種種典章。嬴政南下期間,這些待定典章已經分送各大臣官署預覽,各署附在上書之後的建言補正者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話:「典章諸事,聽王決斷。」嬴政一一看罷,深為這些飽學博士的學問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變,確實彰顯了他在朝會上著力申明的圖新之意。全部典章,除了若嫌繁冗,實在是無可挑剔。反覆思忖,嬴政還是糾正了兩處涉及自己的典章。

其一是君主名號。博士學宮擬定的名號是「泰皇」,論定出典如此說:「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嬴政也曾聽李斯講述過這一動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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