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二節 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救治。

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家,以王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時日。」李斯欲待再說,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色,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

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號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車軌

一法同書文

一法同錢幣

一法定戶籍

一法定賦稅

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欲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關各署,一月之內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後,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如此可齊頭並進,不誤時日。」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同預謀的大事:盡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諸事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了。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捨命趕到嶺南,我等後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便去調集護衛馬隊了。

背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精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激盪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而且,嬴政堅執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嶺南多山,人眾不便。」

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嬴政便靠著量身特製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要在車廂中做一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可嬴政卻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穩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於是,精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後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誇讚幾句,說這是趙高榻,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郢壽,總司各方。可在靈渠開通後,蒙武任囂趙佗等,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並將民眾劃入郡縣官府治理,而後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諸事悉數交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十條大船,從靈渠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後,王翦恩威並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剷除了幾個氣焰甚囂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於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餘大事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後,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後又進入象地。及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軍中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根本症狀始終沒有起色。蒙武得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並已經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祐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

嬴政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湧出了眼眶。

車馬晝夜兼程,一日一夜餘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事,前後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後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著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後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於踏進了臨塵城。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竹編。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字——秦風酒肆。嚮導說,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閒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日,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嚮導的介紹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湧流出來。

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色。最是叩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瀰散出的那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片牆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嘴巴大得疹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瞇眼厚嘴唇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冑武冠,沒有了那威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下衣叫做短褲,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反覆地診脈,備細地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眾叫做侯夷魚。」旁邊中軍司馬說:「還有一個叫法,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問話的太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立即剖開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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