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一節 欲將何等天下交付後人 我等君臣可功可罪

接到王賁頓弱兩方快報,嬴政堪堪瀏覽一遍,軟倒在了案頭。

驀然開眼,春陽灑滿榻前,嬴政驚訝坐起咳嗽一聲。趙高一股風進來,高興得嘴角眉梢蕩著笑。嬴政睡眼惺忪問:「你小子哧哧笑甚?」趙高眉飛色舞地連連比劃著:「啊呀!君上不知,了不得也!咸陽社火都鬧翻天了!三日三夜沒停鼓點!酒肆家家精光,國人還在嗷嗷叫!醉了醉了,整個咸陽整個秦國都醉了!滿城鼓聲如雷,君上也睡得呼嚕震天!大吉大吉!難得難得!」見素來只做事不說話的趙高竹筒倒豆子脆生生一大篇,嬴政笑了:「你小子是說,我睡了三日三夜?」趙高說:「三日三夜好!三三得九,至高至大,大吉大吉!」嬴政不禁皺眉道:「誰教你這阿諛之辭,睡覺也有個三三得九了?」趙高惶恐笑道:「君上不知,這幾日誰見了誰都是滿口祥瑞吉辭,小高子說溜嘴了,該打該打。」一邊說一邊收拾臥榻一邊給嬴政著衣,利落得沒有耽擱一樣,話音落點又立即扶著嬴政走進了寢室旁的浴房。嬴政看著熱氣蒸騰的水汽,說太熱了。趙高笑呵呵道:「君上也,熱水好,這是小高子自家動手燒的水,保君上浴後一身大汗身輕如仙。」嬴政一揮手笑道:「小子聒噪!」丟開大袍一步跨入碩大的浴桶,沒進了蒸騰瀰漫的水霧。

及至嬴政裹著寬大輕軟的絲綿大袍出來,趙高已經備好了飯食。

雖然,拭乾的身子依舊滲著細密的汗水,嬴政卻是紅光滿面倍感輕鬆。一見大案上的老三式,嬴政胃口大開,將銅盤中肥嫩的拆骨羊肉塞進已經豁開大口子的白麵鍋盔,大咬一口,再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進口中,大吞大咽酣暢無比。片刻之間,三張大鍋盔一大盤拆骨肉風捲殘雲般沒了蹤影,又打開陶罐呼嚕嚕喝了一大罐鮮辣香的羊骨湯,嬴政這才大汗淋漓地擦手擦汗,離座起身。旁邊的趙高嘖嘖連聲,君上真猛士也!四斤羊肉五斤鍋盔一大盆羊骨湯,大約老廉頗也不過如此了。嬴政不禁哈哈大笑:「王賁一頓咥一隻烤羊,那才叫猛士也!」驀然打住,似有回味地指著陶罐道:「方纔羊骨湯,如何有淡淡藥味?」趙高惶恐道:「稟報君上,是小高子見君上多日乏力,請老太醫開了幾味強身健體之藥,單煎怕君上難喝,擱在了羊骨湯裡。」嬴政釋然笑道:「也是,六國滅了,得連軸轉了,沒神氣不行!只要真管用,藥當飯吃也好。」趙高奮然道:「君上莫擔心,小高子再想法子,定要教君上健旺如龍虎,打好天下,治好天下!」嬴政笑得一陣,恍然道:「幾日大睡,定然公事如山了,去書房。」趙高道:「丞相廷尉國尉等一班大臣都來過,都是恭賀,沒說甚大事。」嬴政猛然板著臉道:「國事你小子少多嘴!立即備車,書房外等候。」趙高再不敢說話,一陣風般去了。

嬴政在書房沒留得頓飯時刻,登車直奔廷尉府而來。

李斯入主廷尉府,已經堪堪兩年了。

當初秦王任李斯為廷尉,李斯肩頭便壓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從走進廷尉府正廳的那一日起,李斯油然生發出一種鮮明的預感:這裡,將是自己的人生功業的真正開始。因為,李斯清楚地知道,新的天下需要什麼,秦王期冀自己做什麼,自己又該當做什麼。在商鞅變法之後的秦國,廷尉這一職位是極其顯赫的。這不僅僅是說廷尉的職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將軍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更重要的,廷尉府是秦法的實際運轉軸心,是秦法的威權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在整個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國之所以為秦國的標誌,猶如戰場標有姓氏的統帥大旗。沒有秦法,秦國不成其為秦國。沒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為秦法。

若將秦國廷尉府的實際職能與延展職能綜合起來,至少具有四個基本方面的職能權力:其一,執法行法,也就是具體地執法審案,以及隨時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轄三級法官,為朝野臣民宣法,並隨時回答種種律法疑難;其三,籌劃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訂,抑或在擴張的新領土要推行新法,都須得廷尉府事先籌劃;其四,領銜執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憲盜署、國正監、御史署、刑徒署),會商行法涉法之國策方略。

秦國凡事皆有法式,政事與國計民生之謀劃,無不與律法有涉。舉凡商市稅金、關卡盤查、農田賦稅、河渠澆灌、工程徭役、獎懲查處、軍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難糾紛不能解者,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會同六署會商,再報國君決斷。事實上,秦國執法事務繁劇,秦王極少能親自決斷涉法事務,除非事涉根本又有爭議,其餘法事無不由廷尉府主持決斷。實際上就是說,在秦國,只要廷尉府不停止運轉,任何官署癱瘓都不足以影響邦國政事與庶民生計的常態。如此廷尉府,與山東六國的執法署不可同日而語。李斯縱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國,也是無法想像的。此前,雖然李斯已經職任長史多年,長期參與了廟堂謀劃,被秦國朝野視為「用事」要員;然則,就功業與地位而言,那時的李斯還沒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畢竟,長史雖能與聞中樞機密,然爵位卻相對低下,在文官爵次中僅是略高於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對於國家大政而言,長史永遠都是謀劃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間分際,猶如知兵名家入軍,做軍師還是做大將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國已滅,李斯已經清晰地看到了泱泱華夏面臨的重大抉擇。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強毅秉性與超凡膽略,以及萬事力求創新的為政之風,絕不會在一統天下之後走老路,滿足於做一個諸侯朝貢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與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國再復辟三代舊制,再重演週而復始的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無主」局面。再則,多年來與秦王及一班決事大臣會商大事,涉及未來天下至少有一個共識是明確的:秦國必得結束數百年戰亂,還華夏一個富庶昌盛和平康寧。若得如此,退回老路顯然是逆潮流行事,顯然是與秦國中樞君臣長期達成的共識相違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構天下文明的宏圖何在?立即就凸顯出一個無法迴避也不容迴避的巨大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以無與倫比的才具勾勒出華夏新文明的框架,將是無可爭議的萬世功業,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職能權力所在。當然,這時的廷尉府,也已經不僅僅是戰國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統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軸心所在——每每想到此處,李斯便奮激不能自已。身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運,比韓非幸運,更比申不害、慎到等無數法家名士幸運。猶如為將統兵,王翦王賁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運,比司馬錯幸運,更比蒙驁一班老將幸運。王翦王賁父子力下五國,使天下結束戰亂,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則將創制一套新的華夏文明,如浩浩江河傳之不朽。

此等功業,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復何言!

兩年來,李斯近乎瘋狂地勞作著,宵衣旰食乃至廢寢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務中。李斯極善統籌,且見事極快,於千頭萬緒中舉綱張目正當其長。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肅了原班人馬,將廷尉府事務分作兩大攤: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日常執法權力;再從已滅五國的舊官吏中遴選出四十餘名能事法吏,加上頓弱從齊國斡旋來的六名法吏,編成了一個近五十人的修法署,專門整理六國律法,對比秦法與六國法令之不同,最終得會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種種補正。

之後,李斯立即脫身廷尉府事務,與丞相府行人署會商,從山東列國開始搜羅遊學士子,尤其著意搜求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流散的諸家博學名士。同時,李斯又與咸陽令會商並報秦王允准,將當年呂不韋建成的文信學宮從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學宮,暫由廷尉府轄制。短短半年之內,山東士子三百餘人流入了這座博士學宮。李斯親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學問流派,一舉設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餘皆為學士。每個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進庭院大宅,手筆之大遠超當年稷下學宮。開始籌劃之時,先到的名士們人人搖頭,都說如此氣象之學宮根本不可能立於秦國,這個秦王當年驅散了呂不韋文信學宮,他能是大興文明的君主?至於人人六百石,更是癡人說夢。李斯朗聲大笑道:「先生等畢竟不知秦王何許人也!秦王若非超邁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鋪排哉!」

及至王書頒行,博士學宮立署開張,博士們人人高車駿馬日日進出六進大宅,這些飽學之士始而人人驚愕,繼而唏噓感奮,頓時對秦王生發出了山東流言之外的一番認同一番讚嘆。年餘之期,博士宮呈現出一片蓬勃奮發氣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論戰會商,活生生回到了當年稷下學宮的勤奮勃發。李斯給博士們的職事是:通覽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錘煉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難,一體會商,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務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決斷。

諸事擺佈妥當,李斯又給自己遴選出六名精幹書吏,兩名書吏專司聯結廷尉府所屬各方事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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