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五節 松耶柏耶 住建共者客耶

一個冬天,齊國朝野亂得沒了頭緒。

秦國大軍駐紮巨野澤畔不進不退不戰不和,誘發了齊國多方勢力的激盪摩擦。齊王田建雖無定見,然大體傾向於丞相後勝的「和秦」動議,卻也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唯田建之彷徨,使各方都看到了尚存爭取齊王實施自家主張之希望,情勢便愈發地盤根錯節交互糾纏。高高在上而動搖不定的齊王之下,三股主流勢力激烈地明爭暗鬥著。丞相後勝與歷來奉行「和秦安齊」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一直在斡旋與蒙恬大軍訂立合約,以圖最大限度地保存齊國社稷。諸多將軍則與田氏王族中以孟嘗君後裔田(火+豐)為軸心的抗秦派結合,主張防患於未然,立即進入舉國抗秦,並在孟嘗君舊日封地薛城聚結了一支五千人的門客義旅,聲言傚法趙人抗秦到底。流亡臨淄的亡國世族群最是洶洶躁動,非但已經結成了六千人的抗秦義師,且不間斷地匯聚王城廣場請命,堅執請求齊王發迴流民財貨以助五國義師。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齊國民眾也大起波瀾。臨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縣,有沒落世族子弟田儋、田橫兄弟聚結民眾自成萬人義軍,聲言傚法田單抗燕誓與齊國共存亡。若是尋常時期,此等紛紛擅自成軍的狀況,決然不能為國府所容。然則當此紛亂之時,成軍各方皆大義凜然,全然不懼與官府抗爭,各地官府自是不敢妄動。各方火急稟報臨淄,丞相後勝又稟報齊王田建,君臣卻都怕秦軍未到便激發內亂而先自滅亡,只好派出密使多方斡旋,力圖使各方相信王室,不要亂了大局。對聚集臨淄的逃亡世族,齊王田建與領政的後勝一方也是投鼠忌器。最大的擔心,是怕這些流亡者變成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地行刺權臣或作亂臨淄,其時臨淄城內的數千軍兵未必應對得了洶洶流民。於是也只能多方斡旋,一面答應斟酌發還流民財貨,一面拖延時日設法驅逐這些恨秦又恨齊的禍根。如此一來,任何一方都仍舊在氣昂昂行事,王室急書也好,丞相號令也好,都沒了效用,國事法度全然失序,朝局亂成了一鍋粥。

許是天意使然。此年齊國又逢冬旱,整個冬日未曾下得一場大雪,終日艷陽高照塵土飛揚,時有紅霾黃霾籠罩臨淄,動輒旬日不散。齊國本是天下方士淵藪,神秘詭異之學素有傳統。遭逢如此天變,各式流言一時大起,紛紛預言齊國久享一隅之偏安康樂,而今必遭天譴,將有巨大劫難!流言瀰漫,各地盜賊蜂擁而生,劫掠世族莊園封地事日日不斷。朝野世族惶惶不安,一面紛紛聚結私兵靖亂,一面紛紛上書齊王堅請廓清亂民。後勝手忙腳亂,田建六神無主。左右思忖,君臣兩人終是一籌莫展。

「天欲亡齊,孰能奈何!」

田建兩手一攤,將國事全數交給了後勝,再也不見大臣了。

開春之時,頓弱的齊國探報已經堆滿了秦王書房的整整一張大案。

二月初,嬴政與李斯尉繚通盤瀏覽了頓弱的所有上書,君臣一致評判:下齊火候已到,只要處置得當,齊國完全可能不戰而降。從大局著眼,蒙氏祖居齊國,蒙氏一族至今在齊國尚有聲望根基,蒙恬是決齊安齊的最佳人選。然則,便在秦王書命已經擬就之時,九原傳來緊急軍報:匈奴單於大肆集結二十餘萬兵力於陰山南麓,欲圖春季大舉南下,北邊危機刻不容緩!君臣連夜密商,嬴政最終拍案:「大秦寧可失之於一統腳步稍緩,也不能失之於匈奴破我華夏!蒙恬立即率軍二十萬北上!下齊之戰,交王賁將軍統領!」李斯尉繚沒有絲毫異議,小朝會立定決策:蒙毅立即趕赴薊城宣示王命,秦王親自趕赴巨野澤部署蒙恬軍北上。

嬴政趕到巨野澤幕府時,蒙恬正拿著斥候軍報端詳九原地圖。

蒙恬對朝會的決斷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反倒是因為終可與匈奴大戰一場而大為振作。嬴政凝視著這位少時摯友笑道:「身為上將軍而無滅國之戰,不亦悲哉!」蒙恬大笑道:「五國已下,齊國一根軟肋而已,何如大草原數十萬大軍搏殺,臣不亦樂乎!」君臣兩人大笑了一陣,軍事便告了結。教蒙恬出乎意料的是,秦王帶來了自己的長子扶蘇,要蒙恬帶著扶蘇一起北上磨煉。當一身士兵戎裝的一個英武少年赳赳大步走到面前行禮時,蒙恬兩眼濕潤了。

在秦國的大臣將軍中,蒙恬是唯一能與秦王說及家事的君臣友交。蒙恬知道,秦王不立王后,雖然有數十名王妃,已經生下了二十餘個王子,但卻從來沒有將任何一個王子交王室官署,依傳統法度獲得應有的立身待遇。也就是說,所有的王子都沒有在太子傅官署就學,更沒有涉及任何國事磨煉。雖然,目下的秦國沒有太子傅這一實際就職大臣,然作為職司王族子弟就學的太子傅官署,還是照舊存在的。同樣,秦王的所有王妃,也都沒有交由王室官署登錄名籍並確定爵位。而在任何一個邦國,國君的妻妾都是有法定爵位俸祿的,此前的秦國也不例外。蒙恬知道,秦王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徹底根除秦國曾經有過的宮廷內亂。然則,蒙恬還是隱隱覺得秦王如此做法有些過猶不及,幾次欲圖與秦王坦誠說說,都因軍國大事接踵而來終未一談。今日陡然得見秦王長公子,蒙恬不禁大覺欣慰,心頭一熱,話語不禁哽咽了。

「長公子大有氣象,大秦社稷安矣!」

「邦國之安在大道,何在一王子也!」

嬴政一陣大笑,頗有感喟道:「蒙恬啊,這些王子一直在王室私學發蒙,書讀了不少,武也練得些許。然則,至今沒有任何歷練。扶蘇已經將及加冠之年了,還沒真正打過一仗——其餘王子,更是少不知事。不教他等多多磨煉,日後何以立足也!」

「君上洞察至明!扶蘇入軍,臣以為當有監軍名號。」

「不可。未經歷練,何能監軍?」

「若無職司,無以歷練。」

「不。」嬴政還是搖頭:「先歷練兩年,看是否成器再說。」

蒙恬再不說話了。畢竟,秦王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國君的嫡長子監軍,在六國固然是公認的傳統。然在秦國,在秦王嬴政著力防範宮闈亂權的情勢下,扶蘇既未加冠,更未明確立為太子,才具亦未有任何展現,監軍實在是徒有虛名。蒙恬所以如此主張,自然不是不明扶蘇實際情形,而全然是從促使秦王早日明確儲君處說話。在秦國大臣中,大約也只有蒙恬知道這位扶蘇王子——秉性寬厚,少年持重,文武皆通。若與蒙恬所熟識的當年的少年嬴政相比,雄武勇略膽識志向確實與少年嬴政不可同日而語,然就胸襟開闊平實對人而言,扶蘇卻另有一番氣象。蒙恬確信,這位王子只要經歷了真正的磨煉,其與乃父之承接搭配,堪比秦惠王之與秦孝公。唯其如此,蒙恬一聞秦王將扶蘇交他麾下磨煉,立即便想到了給這位王子一個展示才具的權力職司。如今秦王既堅執地要看看再說,蒙恬自然不好以種種預想為理由申辯了。

「好。那便先做幕府司馬。」

「不。做士卒。還得隱名埋姓。」

默然良久,蒙恬向秦王深深一躬,無言地領受了嬴政的囑託。嬴政也再沒說話,招手重新喚過扶蘇,用力在兒子肩頭拍了一掌,轉身對蒙恬一拱手,便大步出帳去了。扶蘇望著父親偉岸的背影,眼中不期然湧出了兩眶淚水。蒙恬低聲道:「公子可曾想好名字?」扶蘇抹著淚水道:「父王取了,叫伯秦。」「伯秦!好!既表排行又藏姓氏,好名字!」蒙恬一拍掌道:「公子毋憂。你只說,開始想做甚差事?」扶蘇一拱手道:「伯秦既入軍旅,自當從騎士做起。自今日後,不敢勞上將軍照拂。」蒙恬板著臉道:「照拂你甚?本上將軍奉命督導長公子歷練,莫非連你行蹤也不能知曉?你只隨我走,到九原軍營我自會教你做騎士!之後,你我旬日一會面,只不讓軍士們知道便是。」扶蘇原本打算蒙恬立即指定部屬,他立即便去入伍,今見蒙恬深色肅然,無奈一點頭,算是答應了。

「伯秦!」背身整理帥案的蒙恬猛然叫了一聲。

「啊,啊,在。」扶蘇好容易醒悟過來。

「記住,從今後你便是伯秦,要記住這個名字。」

「伯秦明白!」

旬日之後,王賁率十萬大軍抵達燕齊邊境。

紮營當夜,王賁帶著一個百人馬隊飛馳到了巨野澤秦軍幕府。蒙恬向王賁備細交接了對齊戰事與種種軍務,留下三萬步軍,次日清晨率領二十萬步騎混編大軍隆隆北上了。王賁接手對齊戰事,立即下達了第一道軍令:所留三萬步軍原地駐守巨野澤畔,營壘旗幟軍灶不減,虛張聲勢如原先人馬!部署完畢,王賁立即趕回了燕南幕府。次日清晨,王賁下令十萬大軍向南開進,在沒有任何齊軍阻攔的情勢下,公然渡過了濟水。暮色時分,十萬大軍在濟水南岸的山巒地帶構築營壘,駐紮了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登上山頭瞭望,東面的臨淄城雖目力不及,但東方天際直衝霞光邊緣的一大片灰黃色霧霾,卻使王賁確定無疑地知道,臨淄城距離他不過五七十里之地,輕裝飛騎一鼓作氣便可衝到城下。

當夜,王賁接到了頓弱密書。

頓弱知會的情勢是:齊國朝野大亂,唯缺促降逼降之有效一擊。頓弱給王賁的謀劃是:齊軍自駐防巨野澤東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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