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三節 匪雞則鳴 蒼蠅之聲

商旅車隊抵達臨淄時,經多見廣的頓弱驚訝了。

臨淄城外的綠茫茫原野上,帳篷點點炊煙飄浮,恍若陰山草原搬到了東海之濱。一片片帳篷營地間的條條小道上,連綿不斷地出現了一輛輛車一坨坨人,匯聚到天下聞名的臨淄官道上,汪洋蠕動著湧向了遙遙在望的雄峻城郭。這條素來通暢無阻的寬闊的林蔭大道,驀然變成了人牛馬的河流,人皆舉步維艱,只有隨波逐流。商旅車馬則根本無法上道,只好紛紛在道下田野尋機穿插,或尋覓營地,或搶奪入城時機,於是乎煙塵漫天人聲喧嚷,炎炎烈日下紅霾籠罩天地。

雖然,頓弱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五國貴族的大逃亡,然一朝親眼目睹,仍不免心頭怦怦亂跳。目下,秦國整頓新地尚且乏力,秦國派往各滅亡國的官吏尚難以有效整飭民治,秦軍主力又分佈在各個戰場,少量鎮撫守軍對無數隘口關津根本無法控制。各滅亡之國的老世族們便趁此時機,大舉逃向最後的齊國。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與支脈,封地民眾也依著千百年傳統追隨其封主逃亡,動輒數百數千,大族人馬更是數以萬計,再加上糧草財貨謀生家什,其聲勢之大可想而知。頓弱最熟悉燕齊兩國,聽過無數燕齊人士有關當年燕軍破齊時齊國民眾大逃亡的種種故事,然與今日情形相比,當年的齊民眾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囂,且塵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頭遙望的頓弱,油然想起了這句春秋老話。

頓弱的車隊馬隊一直在城外駐紮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時分獲准入城。令頓弱驚訝的是,這等時刻齊國竟然還能冷靜地盤剝搜刮逃亡者,甚或連商旅也一齊裹挾著盤剝搜刮。頓弱的這支秦商人馬入城,被暗示著強收了一百金。齊國以「防間」為由,對所有請入城者均實施官吏勘問與財貨搜查,統謂之勘查防間。這種勘查煞有介事地分為三步。其一,凡請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須得先交十金為「請」。後世話語,便是申請金。其二,確定能否進入臨淄的依據是財富多寡。財貨總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則一律派往指定郡縣,為此,便要全部搜檢財貨,包括清點車馬。其三,若獲准人城,則入城者得將財貨之半數繳納於臨淄官庫。其四,凡獲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帶十個依附人口,無論家人僕人都包括在內,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則一口繳納一百金。凡此等等折騰搜刮,進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臨淄者一日至多百餘人而已,且只能是擁有充裕財貨的老世族嫡系。追隨封主逃亡而來的附庸庶民與世族支脈,則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進城後,頓弱看到了齊國丞相後勝專門頒下的《臨淄防間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陣。後勝之令云:「齊自管仲富國,臨淄向為天下康樂大都。非財貨殷實,無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樂業也。故,凡入齊國,得以財貨之多寡為衡平。舉凡財力不足以在臨淄立足者,得一律遷入郡縣拓荒。」

商社總事稟報說,齊國如此處置流民,業已使齊國大生亂象。庶民與世族支脈惶惶不安,紛紛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領主則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憤怒之極,終日哄哄然聚集到臨淄王城前呼天搶地。齊王建與丞相後勝,則全然不予理睬,只派臨淄守在外虛與周旋。逃亡世族忍無可忍,對齊國的憤怨越積越深,很可能在醞釀更大圖謀。種種折衝往來反覆,整個臨淄整個齊國,已經亂哄哄熱騰騰不亦樂乎沒了章法。

頓弱進入臨淄城,住進了秦國商社。

邦交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他國,這在秦國歷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東出以來,秦國邦交有四個分支:一是執掌使節往來的行人署,二是執掌邊地歸化部族與相鄰部族方國的屬邦署,三是執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義駐紮各國都城的商社。因為商社之為邦交,只是由實際是官身的相關頭領實施,而並不妨礙商社的統合民間商旅之功能,實際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說。在秦王嬴政之前,這四支人馬通常分作兩個系列分領:行人署與屬邦署,歸屬丞相府政務;黑冰台與各國商社,則分別歸屬該時期主掌縱橫大計的重臣掌管,若張儀范雎等名相,則四者一統。自秦王嬴政籌劃一統天下開始,任頓弱、姚賈為上卿專一執掌邦交,四分支則統由兩人執掌。滅燕前後,頓弱執邦交之牛耳。後因頓弱在趙國被郭開折磨瀕死,養息數年,姚賈便成了主領山東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賈奉命坐鎮楚國民治,頓弱又病癒復出,故邦交四分支又歸屬了頓弱執掌。

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列強鐵血大爭,無所不用其極。此間,每個國家都將「用間」作為邦交周旋的一個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說,戰國之世的邦交活動與間諜戰完全一體化。所以,戰國邦交之實質,是一種間戰邦交。所謂遠交近攻,這個「交」字,其實際含義是間戰邦交,其本質依然是戰,是服務於戰爭的破交戰。合縱連橫之所以驚心動魄,之所以波譎雲詭,其實質正在於間戰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這種間戰邦交的實際內容有四個方面:其一,使節以說服對方國君權臣為軸心的上層斡旋,此為「說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體現;其二,以重金、流言為主要手段,分化敵方陣營;其三,以名士大臣與技能異士進入一國,說動該國實施某種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謂「間臣」也,典型如韓國派出赫赫水家大師鄭國實施疲秦計;其四,以高明劍士為刺客實施秘密暗殺,剪除最危險最直接而又無法分化的敵對人物,典型如荊軻刺秦。凡此等等屢見不鮮,絕非秦國獨有。雖然,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專司「間戰」的機構名稱了,然從史料所載的事實足以看出,那時的「間戰」之激烈,與所有方面一樣,都達到了中國歷史的最高峰。然則,戰國間戰與後世之陰謀政治決然不同。其根本之點在於:春秋戰國之間戰不對內政,而只對外交;而後世之陰謀政治,則將秘密力量使用於刺探監控臣下與政敵。也就是說,春秋戰國之間戰,只作為國家手段對外使用,而不是國家內部的干政力量;而後世王朝之陰謀政治恰恰相反,將秘密力量作為對內的政治手段使用。

《孫子兵法.用間篇》云:「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可見,春秋戰國之世,間戰之利用,只在於戰爭與邦交兩方面,目標極為純正,因而被視為「聖智上智」者的高端戰場,實在不帶有後世的陰謀底色。以秦國而論,將秘密間戰作為邦交方略,也是其來有自,並非自秦王嬴政開始。張儀以間戰邦交分化六國合縱而成名於天下,范雎以間戰邦交在長平大戰使趙國換將而大獲成功,堪稱秦國間戰邦交的經典戰例。秦王嬴政時期,尉繚子與李斯先後明確提出,以間戰邦交作為削弱分化六國之有效手段的總體性方略。尉繚子云:「——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李斯提出的間戰方略則更有了具體步驟:「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良將隨其後。」這裡,李斯將間戰邦交與兵爭渾然一體,呈現出步步進逼摧毀敵國的三個環節:重金收買——利劍刺殺——大軍隨後。也就是說,以間戰邦交弱化敵國,以精銳大軍摧毀敵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戰略。

此次頓弱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臨淄,是秦國間戰邦交的又一謀劃。

秦王嬴政與李斯頓弱會商,君臣三人一致認為,齊國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壓而內分化,很可能促使齊國不戰而降,避免最後一場大流血。目下列國老世族大舉流入齊國,秦國若明派使節入齊,很容易激發列國老世族群起鼓蕩齊王抗秦之風潮。而隱匿身分進入齊國,既不妨礙秘密周旋,亦有利於暗中探察流亡勢力的真實圖謀。若公開使節之身,反倒行動不便,尤其不利於秘密分化齊王建與丞相後勝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還著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齊國徐徐圖之,不求其快捷,務求其平順。與其快而生亂,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竄星散而後患無窮,莫如從容著手,內化外壓逼降齊國,則非但齊國可下,天下貴族之患一舉可定矣!」頓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與其說是分化齊國,毋寧說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圖謀,對復辟之患未雨綢繆。無論如何,總歸是鼠穴不見天日也!」一語落點,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臨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為頓弱餞行。三爵飲罷,頓弱辭行登車。嬴政殷殷執其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目下之齊國,盡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陰謀橫行,上卿務以安全為計!」頓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憂也!郭開天下第一陰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輩何足道哉!」

暮色時分,一輛青銅高車駛進了與王城遙遙相對的林蔭大道。

數十年前,這裡還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如今卻已經是燈火煌煌的貴商坊了。齊王建即位四十餘年,稷下學宮早已經因為士子流失而清冷。後來,在丞相後勝的富國謀劃下,這裡被改成了聚集列國大商的貴商坊。齊王建原本要學秦國,要叫做尚商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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