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一節 南海不定 焉有一統華夏哉

王翦戰報飛抵咸陽之時,王城譙樓剛剛打響三更。

看罷戰報,嬴政與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會商片刻,當即決斷:留下蒙毅會同丞相王綰處置王書房政務,秦王與李斯趕赴郢壽。雞鳴時分,王車馬隊已飛出咸陽兼程東去了。嬴政之所以緊急趕赴郢壽,是因為王翦在戰報之外尚有一卷上書:請對吳越嶺南之百越部族連續進兵,一舉平定南中國。依此方略,則牽涉諸多方面須得一體謀劃。秦王固可在咸陽召幾位重臣就王翦上書議決回復,然終不若與王翦當面會商更紮實。另一層原因則是,滅楚之戰的完勝,證明了王翦當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徹,接踵而來的諸多軍政大計,嬴政都想聽聽王翦的評判。加之王翦年事已高,夫人故去,此前似乎已有暗疾跡象,能否經得起再下嶺南的勞碌亦未可知。凡此等等,都使嬴政立下決斷,無論咸陽有多少政事亟待解決,都得趕赴淮南立定根本。

從關中直出函谷關,經河外進入鴻溝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異常。趙高駕馭著王車第一次在如此寬闊的平野大道上長途飛馳,分外振作,將高超的駕車技藝揮灑得淋漓盡致。一輛龐大的六馬青銅高車平穩得如同水上行舟,細碎的車鈴聲在風中連綿不斷如編鐘齊奏,整齊劃一的二十四隻馬蹄時疾時徐如同鼓點拍打,身後三千鐵騎隆隆如春雷滾動,直是一曲別有況味的鐵馬銅車行進樂章。出得安陵,趙高一回首正想問秦王要否歇息打尖,卻見前座秦王已經鼾聲如雷,後座李斯直向他搖手。趙高恍然,手中集束馬韁稍一收攏,王車立即變為平穩常速。

「彭!」鼾聲立止,秦王嬴政腳下一跺。

「嗨!兼程疾進!」趙高立即明白,減速反倒驚醒了秦王。

雖有鼾聲如雷,嬴政心頭卻始終縈繞著種種有待決斷而尚未清晰的線頭。天下即將一統,亟待定奪的大事太多太多了。在接到王翦滅楚戰報的瞬息之間,嬴政倏忽感到了呼嘯而來的「天下」泰山壓頂般降臨了。那一刻,一個念頭驟然閃現出來:嬴政,你扛得起這座「天下」泰山麼?巍巍然矗立近兩百年的六座大山,已經轟轟然倒下了五座。打天下固難,然嬴政卻強毅奮發一往直前,從來沒有過恍惚困惑,只有今日,當楚國這座最廣袤的南國之山轟然倒塌時,他卻沒有那種巨大的戰勝喜悅,反倒是心頭掠過了一片茫然——秦國的朝局該再度整飭了,這是始終飄蕩在嬴政心田的一端思緒。應該立起棟樑了,否則,他這個秦王當真可能被這座「天下」泰山壓倒,被這座「天下」泰山吞沒。軍力該如何重新部署?最後的齊國,重新氾濫的匈奴之患,死而不僵的燕代殘部能否一體結束?果真能夠一體結束,六國貴族該如何處置?沒有了六國王室的天下該如何擺佈?老秦國的法令要不要改變?等等等等頭緒太多了,且每一個頭緒都粗大得足以經天緯地,嬴政也嬴政,你的才具足以勝任麼——

「稟報君上,已經過了淮水。」

「好!停車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見上將軍。」

趙高這次沒有再看李斯手勢,一過連通郢壽官道的淮水大石橋便剎住了王車,逕自回首對秦王高聲稟報了一句。整整一天都時醒時睡的嬴政驀然一頓,雙手搓了搓臉龐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已經舉起火把的馬隊,又看了看也是剛剛從朦朧中醒來的李斯,這才吩咐了行止,扶著車軾便要下車。李斯捶著腿道:「君上小心,我腿都木了。」正在此時,趙高已經一個縱身到了車下,將嬴政背了下車。饒是如此,嬴政腳一落地便頹然軟倒在了地上,不禁一邊大笑一邊連指李斯。趙高說聲明白,立即過去也將李斯背下了王車。李斯雖沒有倒地,卻也是一瘸一拐地踉蹌了幾步才活泛過來。

火把之下,護衛騎士們一邊大嚼著鍋盔夾乾肉,一邊餵馬刷馬收拾馬具。嬴政與李斯則走到趙高看好的水邊稍事梳洗,而後一邊走動著活動手腳,一邊舉著酒袋啜飲著馬奶子酒,一邊說叨起事來。嬴政說,老將軍再下嶺南,只怕撐持不住。李斯說,老將軍是該歇息頤養了,可平定百越事大,既得縝密梳理,又得威權資望,一時無人可代老將軍。嬴政兀自喃喃道,得有個辦法,得有個辦法,老將軍不能有任何閃失,不能有任何閃失。李斯說,君上莫擔心,此事終得看老將軍氣象如何,還是見了老將軍再說。嬴政點了點頭,望著遍野火把不再說話了。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後,王車馬隊整肅起行。大約四更時分,王車馬隊開到了郢壽北門外十里之遙。嬴政突然一跺車底下令:「停車!城外就地紮營。」趙高一心只想秦王進城好安臥歇息,聞令不禁愣怔了。李斯道:「深夜入城,君上怕攪擾老將軍。去傳令了。」趙高這才恍然,連忙跳下車高聲傳令去了。不料,馬隊剛剛開始紮營,便有一隊騎士從郢壽方向飛來查問。李斯快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都尉趙佗率兵夜巡,簡短問答後連忙將趙佗領到了王車前。嬴政很是高興,立即便問大軍駐紮並王翦飲食起居諸般狀況。趙佗稟報說:「佔據郢壽三日後,上將軍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軍營地,城內只留了五千步軍;老將軍從來嚴守軍旅法度,初更上榻五更操演,卯時準定進入幕府處置軍務,從來未見異常。」嬴政皺著眉頭道:「李信不是中軍司馬麼,五更操演此等事還要老將軍親臨?」趙佗稟報說:「依照軍法,寅時操演只練陣法分合,幕府要做的只是號角起令,而後中軍司馬巡視各營,原本無須統帥過問。然上將軍與蒙武老將軍卻從來都是日日早起,親自下場與將士一起奔跑操演,李信曾多次勸阻,上將軍依然如故。」嬴政聽罷好一陣不說話。趙佗便一拱手請求告辭,要立即趕回幕府稟報上將軍出迎秦王。嬴政卻一擺手道:「將軍莫走,一起等候。」趙佗大是困惑,卻也沒敢再問。李斯笑道:「君上不忍此時驚醒老將軍,要等到天亮,將軍便等了。」

「稟報君上:行營立好!敢請君上歇息。」趙高快步過來稟報。

「本王要候在這裡,看著太陽出山。」

「君上——」

「小高子,教將士們打個盹,寅時末刻起行。」

「嗨!」趙高情知不能爭辯,轉身大步去了。

「來,將軍且坐,說說軍旅,想哪說哪便是。」

趙高鋪好了一張大草蓆,又捧來了一罈黃米酒。嬴政與李斯趙佗席地而坐,對著天邊一鉤殘月,聽趙佗海闊天空地說起了南下大軍的諸般戰事。末了,趙佗說上將軍正在部署對百越之戰,只怕秦軍要變一番模樣了。嬴政與李斯都對百越大有興致,趙佗遂說起了百越諸部。趙佗說,越國被滅之後的近百年裡,越國王族大支主要分佈在兩地:最北邊的越人聚居區是故越國的甌水、靈水地帶,人呼甌越,也叫做東甌,首領甌越王叫做搖,自稱越王勾踐後裔;再南的越人聚居處,是閩水兩岸與海邊島嶼,人呼閩越,首領閩越王無諸,據傳也是越王勾踐之後裔;其餘越人部族則星散於五嶺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勢力較大,以訛傳訛也叫做南海百粵、南海粵人。這些粵(越)人部族多以漁獵為生,操持農耕者有,但很少,其風習依舊是斷髮文身部族群居,輕捷剽悍聚合不定,大軍應對難處多多。

「將軍何以對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饒有興致。

「末將先祖為會稽越人,經商北上定居趙國,再也沒有回去。」

「如此,將軍家族是長平大戰後入秦?」

「長史明斷。」

嬴政高興道:「好!我軍若能多有通曉百越之人,南進會順暢許多。」趙佗說,還有幾個都尉、裨將,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樂意為南進效力。說話間曙光漸顯,嬴政下令起行。車馬大隊跟著趙佗的小馬隊,轔轔隆隆地開向了秦主力大軍的營地。及至王翦蒙武聞報出迎,太陽剛剛掛上山巔。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曠野之頓,深為慚愧也!」

「老將軍數十年馳驅戰場,政一夜之野何足道也!」

王翦對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對王翦也是深深一躬。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李斯與蒙武等一班大將肅立兩廂,感慨唏噓不止。儘管王翦步履穩健精神矍鑠,但嬴政卻分明看出,兩年之間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毛全白了,眼袋更大了,原本頎長勁健的身軀有些虛胖了,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有了一片片斑痕;從來齊全的甲冑變成了柔韌輕薄的羊皮軟甲,那一頂人人熟悉的銅矛帥盔換成了一頂輕得多的將軍皮冠,腳下的牛皮銅釘戰靴變成了不帶銅釘的羊皮軟靴。王翦一身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領當年由嬴政親自下令王室尚坊精工製作的沉甸甸的金絲黑錦斗篷。這一眼打量過去,嬴政心頭驀然一陣酸熱,眼圈不禁紅了——

「擺開軍宴!為我王接風洗塵!」

蒙武奮然一聲喝令,君臣將佐們立即輕鬆起來,絡繹走進了聚將廳外趕搭的軍宴大帳。原來,王翦一接趙佗飛騎快報,立即與蒙武商定,召全軍千夫長以上將官,以迎王軍宴覲見秦王。中軍司馬李信領命,立即聚齊了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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