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八節 淮北大追殺 王翦一戰滅楚國

浴盆的蒸騰水霧湮沒了幕府寢室,王翦的思緒閃爍著清冷的殺氣。

倏忽深冬,秦楚大軍的相持已經十個月了。秋冬的蕭疏在淮水岸邊並不如何顯著,林木依舊是一片綠色,山巒依舊是一片綠色,若非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秦軍將士們幾乎忘記了這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這是與楚軍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個月來,大勢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楚軍一波又一波的挑戰攻殺,終於沒有了最初的氣勢鋒芒,截至兩月前那場全軍大舉攻殺被擊退,楚軍可謂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來情勢顛倒,秦軍將士開始紛紛請戰了。無論兵士還是將軍,都摩拳擦掌地嚷嚷著一句話:「入楚是來打仗的!不是窩冬蹲膘的!」前日降雪,營壘中又是一片嚷嚷:「這叫甚雪,輕軟得正好擦汗!打仗正好不熱不冷!」儘管王翦重申了軍令,嚴禁一兵一卒踏出營壘,可那紛紜喧囂的奮奮然叫喊之聲,卻是誰也無法遏制的。

在秦軍歷史上,不乏苦戰對峙。然無論如何對峙,認真打仗總是經常有的。如這次十個月對峙而不出營壘一步,實在也是聞所未聞的第一次。在秦軍將士們眼中,這簡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個月中,除了修築營壘與應對楚軍挑戰騷擾,終日大起明火軍炊殺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都變成了黑鐵塔一般的莽壯大漢。秦人話語,只咥飯不勞作叫做「蹲膘」,說是豬一般只管吃喝長肉,除了繞著豬圈哼哼叫轉圈子便無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麼?儘管天天都有軍陣攻殺操演,將士們也是終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依然是都覺得一身力氣憋得難受。於是,各種大使蠻力而平日無以消受的遊戲處處生發了。跌跤、較射、角力、劈殺、劍術、騎術、舉石、擊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飯的速度、飯量的大小、腳步的快慢、步幅的長短、爬樹的高低、腕力的強弱,也都成了較量的遊戲。但是,最普遍的軍營遊戲還是兩種:投石與擊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則,這兩種遊戲是王翦將令所定:兵士拋石,遠距必須至少達到拋石機的六七成之遠;拋石擊打之準確,必須至少達到擊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則,這兩種遊戲可參與人數不限,能集群較量而聲勢最大,最為將士們熱衷。分而論之,投石為典型的軍中遊戲,而擊壤則是古老的民間遊戲。

所謂投石,便是石頭擲遠比賽。秦軍之投石,除了士兵個人較量,尚以拋石機為尺度衡量,則更見難度。蓋戰國之拋石機,大體是將十二斤重量的石塊,射出三百步距離。秦國器械精良,拋石機之機發距離只遠不近。若以此論,商鞅之秦制六尺為步,一尺大體今日八寸上下,則三百步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餘尺,公制將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體為今日市斤之半(五兩餘),十二斤大體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說,拋石機能將六斤重的石塊彈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離,已是驚人。而其時有軍中猛士者,投石距離竟能直追拋石機,更為驚人。《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引後世《漢書》云:「甘延壽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又引張晏云:「范蠡兵法,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延壽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說,西漢時尚有如此猛士,戰國之世便當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標準,秦軍的投石較量,便是要將當時十二斤重的石頭擲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楊」一說,則如此距離已經超過了尋常的單臂弓射程!顯然,這種投石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軍士兵的實戰膂力。若能人人投石超過兩百步,則戰場擲出長矛之距離,當至少在百步上下,等於人人可以將長矛如同射箭一般激發投出。漫天長矛森森然呼嘯撲來,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對於投石擲遠,擊壤則是訓練準頭之遊戲。擊壤者,遠古遊戲也。擊壤是伴隨著那首古老的《擊壤歌》流傳於戰國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粗樸的擊磚比賽:將一排厚厚的大磚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劃定的界線上,以一塊「擊磚」擲向遠處矗立的那排大磚,擊倒越多勝績越大,空擊則受罰。兩千餘年後,這種遊戲依然流傳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為「打官」,其名稱之源流演變不可考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學者驚呼為「土保齡球」或「保齡球鼻祖」者,此乃後話也。顯然,秦軍士兵之擊壤遊戲,其實是與投石遊戲相配套的準確擊打訓練。

如是十個月過去,士兵們的投石距離越來越遠,達拋石機六七成之遠者也越來越多。各營大將赳赳來報昂昂請戰,王翦總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練。」不管大將們如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應。若有糾纏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一通嚴厲地申飭了事。總之軍令依舊,不許出戰,不能出營。

一想到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將至而能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成如此一種默契,秦國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還是軍中信鴿,總之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大不以為然道:「又無戰事,軍報個甚?滅趙滅燕兩大戰,老將軍幾曾如此了?」王翦卻道:「滅楚不同,舉國大軍在老夫一人之手,自應讓秦王如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認真回書:「發舉國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心,亦是勝負之憂,老將軍何當如此絮叨?日後無戰,不得軍報。」自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大小皆報。如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下書: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之後的軍報上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戰之心。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事大,不得輕戰,非將令而戰者,國法從事!」簡明得沒有任何理由。自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復既往法度,無戰不報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終於依稀嗅到了戰機即將到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云:楚國大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而後,項燕欲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覆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營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的真實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軍大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太要緊了。因為只要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出擊的最好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如何謀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都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大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起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大步走了進來。

「不起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之後,大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然聚將紛紛不解,還是興奮得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地呼哧吭哧終日投石拋磚強得萬倍。待大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道:「楚軍將有大變,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然,楚軍何時移動,目下尚不能判定確切時日。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只要楚軍大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大起,各將無須軍令到達,便得霹靂閃電全軍出擊!明白否?」

「明白!」大將們刷的一聲全部起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去疾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和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只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能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殺,尤其不能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然一問。

轟然雷鳴之後大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大將們一片默然,誰都明白那是何人,卻又都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上將軍!李信求為敢死之旅,追殺項燕!」

李信乍出,舉帳大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地盯住了這個任誰也不敢認作是昔日前軍統帥的失形人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廳隻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