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六節 痛定思痛 嬴政王車連夜飛馳頻陽

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當場尿濕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知如此發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可是,李斯蒙毅沒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於接過了趙高惶恐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後,會同丞相。」猛然轉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急,自己索性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日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後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煩地揮了揮手,趙高立即風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書房,對蒙毅敘說了與王綰共商的種種處置,又商議了幾件急需處置的王族子弟敗軍貶黜事,兩人這才疲憊地坐下來開始晚湯。蒙毅三日未食,與李斯第一次用飯,心緒顯然舒緩了許多。晚湯後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卻連連搖手。於是,兩人對坐煮茶,卻又相對無語。

「敗績有數了?」良久,蒙毅低聲問了一句。

「如此敗績,未嘗聞也!」李斯輕輕一嘆:「片時連失兩壁,一夜連退三城,三日三夜大敗逃,一無反擊之力——七都尉戰死,八萬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拋屍,撤回十餘萬,人人帶傷——糧草器械軍輜,全數丟失——淮北之地,悉數被項燕軍收回——」

「——」蒙毅一個哽咽,雙手摀住了臉膛。

「兩主將,交廷尉府暫押了,待決——」

「一戰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淚水泉湧。

「老將軍,終究沒亂。否則,此次必全軍覆沒也!」

「戰敗當罪。長史,無須為家父辯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從案頭一方銅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過來道:「此乃老將軍戰場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搖搖手道:「家父負罪,我或連帶,不當看。」李斯道:「這宗密件,乃老將軍從戰場報給長史署的公文,本當早給你看。奈何老夫閃念差錯,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會於你,悔之晚矣!」蒙毅頗感驚訝,接過飛快地瀏覽一遍,不禁苦澀笑道:「家父這急報只說了戰事方略,又沒說自家如何反對,更沒申明呈報王書房,大人卻如何呈送君上?再說,雖是公文式樣,抬頭卻是給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實在無妨。」李斯嘆息道:「我固不違法,然卻違心也!老將軍此舉,定然有所期冀。老夫當時揣摩,老將軍很可能欲經老夫之手,將此件知會尉繚子,或知會王翦老將軍,此兩人資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謬,或可直陳秦王。老夫卻——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無須自責,假若是我,我也不會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氣盛之時,君上正在激賞之際,老國尉與王翦老將軍遠離戰場,縱有評判也未必有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正逢君上激賞之李信?」

兩人圍著紅亮的木炭燎爐一時說開去,諸般感慨不勝唏噓,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進書房,會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搖頭:「難說。」蒙毅道:「得設法見到君上,索性我闖宮!」李斯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斷不會置國事於不顧,也不會容不得一場敗仗。」蒙毅急迫道:「這次不一樣,吼叫得聲音都嘶啞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難得的一絲淡淡微笑:「吼歸吼,可你聽見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陣子,一句罵辭也沒聽出。」李斯敲了敲燎爐,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罵,大體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徹省察,秦國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與大人言,謹受教。」正當此時,一陣急迫的轔轔車聲清晰傳來,兩人幾乎同時倏地站了起來。蒙毅快捷許多,一個箭步已經掠向了門廳。李斯趕到廊下,車聲已經遠在王城之外了。兩人正在張望,一個少年內侍匆匆跑來一做禮道:「稟報兩位大人,趙令要我知會兩位大人,君上趕赴頻陽去了!」

「蒙毅,帶上那捲書報,快追君上。」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色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垣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摀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蕩著——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沐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了冠帶,躺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色浪潮呼嘯著翻捲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射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一般被捲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流,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最後的黑色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毛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

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裸著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和:「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日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爽。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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