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五節 三日三夜不頓捨 項燕大勝秦軍

草木蒼黃的時節,秦國大軍直下淮北。

李信確定的戰法是:鐵騎分割淮北,聚殲項燕主力,兩戰攻克郢壽。淮北平野漠漠山巒低緩,最有利於騎兵馳騁突擊,所以如此戰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將軍都尉們的一致贊同。更何況,此前有王賁軍狂飆突襲十日連破十城的煌煌戰例,足證淮北戰場正是秦軍鐵騎的用武之地。基於如此戰法,李信與蒙武謀劃一夜,又確定了周密的進軍方略:大軍分為兩路,全部步騎混編;李信軍十二萬,由安陵直下汝水,一舉攻佔平輿;蒙武軍八萬,由安陵沿鴻溝大道南下,一舉攻佔寢城。這兩座城池東西相距百餘里,正是將淮北分割為二並壓迫汝陰要塞的最佳地帶。之後,兩軍立即會師城父,南攻汝陰要塞,與項燕軍決戰。殲滅楚軍主力後,長驅直入攻克郢都壽春。

「如此輕兵疾進,年末定然滅楚!」李信軍令之後,老將軍蒙武奮然吼了一聲。

「輕兵疾進,年末滅楚!」將軍都尉們一齊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滅楚的吼聲響徹秦軍上下,也伴隨著黑壓壓的大軍洪流淹沒了沿途郡縣。如此進軍聲勢,是秦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楚北大為震恐,民眾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軍紛紛棄城南撤。淮北重鎮陳城,竟在秦軍越過城池之日變成了一座無軍無民的空城。李信大為振奮,揚鞭遙指陳城空蕩蕩的垛口笑道:「諸位但說,我向秦王上書,進軍大勢如何說法?」身旁一司馬高聲道:「望風披靡!」又一司馬高聲道:「秋風掃葉!」又一司馬高聲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陣開懷大笑:「誰雲國大難滅,不見今日之淮北也!」中軍司馬則高聲道:「楚軍如此跑法,只怕我軍追不上!」言猶未落,幕府馬隊爆出一陣哄然大笑。李信心頭怦然一動,是也,楚國若放棄淮北全力南逃,王賁偏師能堵住麼?主力追不上,偏師截不住,滅楚大戰豈非泡影?

「下令蒙武:鐵騎軍兼程獨進,兩日攻佔寢城!旬日會師城父!」

眼見軍令司馬飛騎而去,李信又對中軍司馬下令道:「步騎兩分,章邯率步軍拖後跟進,本帥親率輕裝鐵騎飛兵直下,兩日攻佔平輿!旬日會師城父!」中軍司馬「嗨」的一聲,立即飛馬直奔後路的章邯軍。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八萬鐵騎將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給步軍安置,全部輕裝就緒。李信一聲令下,八萬鐵騎在廣闊的原野展開,黑色颶風一般捲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卻說蒙武老於軍旅,遠師大戰從未接受過如此明白限定時日的緊迫軍令,且又是拋開步軍而鐵騎單獨前出,一時有些皺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覺秦王尚且激賞李信壯勇,自己不能損了主將志氣,再說楚軍紛紛棄城南逃,不飛兵疾進也確實不足以捕捉楚軍主力。於是,蒙武當即傳下將令:親率五萬鐵騎軍兼程南下,三萬步軍由馮劫率領隨後跟進。雖則如此,蒙武畢竟謹慎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同時又派出飛騎軍使,將李信軍令及諸般部署報給了長史李斯。

隱隱地,蒙武總覺李信太過急迫了些。至少,秦國廟堂對滅國大戰從來沒有限定過時日。事實上,滅趙滅燕都比預料之期長了許多,而滅韓滅魏,卻又比預料之期短了許多。這次滅楚大戰,秦王嬴政更沒有提過期限之說。蒙武吼出的年末滅楚,全然是被主將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發,大覺痛快而壯軍威士氣之舉。一吼之下,竟成全軍口誓,實在是蒙武沒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當此之時,主將李信便該倍加冷靜。譬如王翦,往往是將士越憤激求戰,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與全軍一起火熱,又處處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穩妥。老軍旅都清楚,數十萬大軍進入廣袤戰場,統帥對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會下達緊迫明確的限期將令,只有飛兵掠地的奇襲戰,才有大體明確地時限軍令。李信如此軍令,莫非是將這次滅楚大戰當做了奇襲戰?——然則,疑慮歸疑慮,蒙武身為久欲赴戰的副將,寧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會將疑慮當做依據去與主將爭辯。畢竟,李信是秦軍新銳大將中極其出色的一個,徒亂其心,絕非蒙武所願。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證明自己。

大朝會商,李信謀劃的滅楚總方略無疑已經被秦國廟堂明白確認了。所以,在主力大軍南下之前,兩路偏師已經到位:王賁軍秘密開進了淮南,截斷了壽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軍則大張旗鼓地順江東下,進入了彝陵要塞,截斷了楚國王室立足荊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總方略展開的秦軍態勢一目了然:西南兩面的兜底包抄已經完成,楚國的逃亡之路已經遮絕,只等主力大軍在淮北的正面決戰一開始,滅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則,李信明白一點,總方略再好,也得取決於具體的戰場謀劃,只有戰場謀劃,才是一個將軍是否具有統帥才具的最好例證。畢竟,總方略未必總是由軍旅將軍提出,即或一個將軍提出了一場戰事的總方略,公議也未必認定你具有真正的統帥才具。其間根由,在於謀劃總方略與戰場運籌是兩種才能。方略之謀是洞察才能,戰場運籌是實戰才能。無論兩者關聯多麼緊密,也無論兩者如何在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輝,其間依舊有著重大的區別。否則,世間便沒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也沒有了擅長實戰而短於方略的廉頗一類戰將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滅楚總方略被朝會確認之後,對秦王頗具影響力的李斯、尉繚與幾個王族元老,始終對自己心存疑慮,其根本原因便在屢屢被戰場證實了的兩種才能的差別。滅魏之前,大臣們對王賁也是疑慮重重,而滅魏之後,王賁立即成了朝野公認的名將。其根本原因,在於事實已經證實了王賁兼具謀劃之能與戰場之能,堪稱名將。而目下的李信,則是尚未被事實證明的奉命統帥,而不是天下公認的戰功名將。

李信需要證明自己:王賁固然將才,李信更是將才!

在秦軍新銳大將中,李信與楊端和、辛勝、王賁,並稱四大主將。滅趙之戰,楊端和首任大軍副統帥,沒有缺失,也未見光華,可謂好中見平。滅燕之戰,辛勝再任大軍副統帥,也大體與楊端和一般持平。兩次滅國大戰李信雖沒有成為副統帥,然卻立下了最為人稱道的戰功——長驅千里追擊燕軍殘部,逼燕王喜獻出太子丹首級。秦王聞訊,激賞不已。這一戰功之後,李信的才具聲望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曾經做過副統帥的楊端和與辛勝。然則,在接踵而來的滅魏之後,王賁的聲望卻迅速地淹沒了李信,成為公認的新銳將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名將。對於王賁,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終以為這是不期然的運氣所致,是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時南下秦軍的使命僅僅是平定韓亂,任何一個大將都足以勝任。秦王獨點了王賁,只是基於王賁始終不被父親王翦大用,想給這個少將軍一個機會而已。與其說秦王看準了王賁比其餘大將出色,毋寧說是一種檢驗。遇合二,作為滅燕主戰場的大將們,當時確實是誰都不願脫離主戰場而去打那種平亂小仗。遇合三,作為上將軍的王翦,派出任何一個將軍平定韓亂,大約都得說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賁,則既不用說服,亦可顯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為老是不得擔全軍主力重任的王賁,也恰恰在尋覓擺脫父親麾下而獨當一面的機會,所以即或脫離主戰場亦欣然力爭——凡此等等,皆為遇合也。而若無種種遇合,誰能說王賁比李信更具將才?李信確信,假如當時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軍主將,自己也會力爭滅魏,也會一舉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賁更通曉兵書熟悉典籍,水戰滅魏之謀劃實施定會更為出色。

四大主將之中,李信是最後以統帥身分出場的一個,卻也是秦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最為關注的一個。原因之一,李信第一個做了真正的秦國主力大軍的統帥。楊端和、辛勝皆為副統帥自不待言。王賁的平韓滅魏只統領了本部五萬人馬,在秦國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軍決戰。李信不然,是二十萬主力大軍的統帥,其廣袤戰場的縱橫馳騁,足以承載任何一個天才統帥的才華揮灑。其二,此戰是攻滅楚國。楚國之大,使滅楚成為唯一能與滅趙抗衡的統一華夏的大戰,其統帥之功業將千古垂於史冊。其三,李信的滅楚統帥,不是在與新銳大將們的較量中爭來的,而是在與赫赫盛名的上將軍王翦的膽識比照中被秦王認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將軍而為統帥,堪稱未曾開戰已經先聲奪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榮耀在大戰之先已經光華閃爍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後一筆。

飛騎一日一夜,李信鐵騎大軍激揚著遮天蔽日的煙塵,於次日午後隆隆捲進了平輿地界。秋日夕陽之下,遙遙望見平輿城頭飄動的旌旗與蠕動的兵士,秦軍騎士們立即遍野歡呼起來:「噢荷——有人了!開戰了——」遍野呼嘯夾著戰馬嘶鳴,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馬蹄的沉雷中如同長風激盪。此時,中央幕府馬隊堪堪勒定,雲車頂端的軍令大纛旗剛剛升起,旗面一個前掠尚未完成,雲車下第一通戰鼓尚未落點,前軍馮去疾部的一萬鐵騎便驟然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吼殺聲,狂飆巨浪般捲向了城下。所有這一切,都在廣闊的原野極為流暢地爆發著,彷彿上天製作的一架完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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