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三節 項燕良將老謀 運籌舉步維艱

楚王負芻接連發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還是無法聚齊。

秦軍南下的消息傳來,負芻的第一個決斷是召世族大臣緊急朝會。接受太傅黃輜之謀,負芻大破成規連發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兩句話:「秦軍南進,大楚瀕危!諸臣當速入郢壽朝會,共決抵禦之策!」可旬日過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們風塵僕僕趕回外,江南、江東、荊楚的世族大臣一個也沒有趕來,嶺南諸將更不用說,只怕王命還在途中亦未可知。遲至第十三日,負芻焦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會,與趕回來的大臣們緊急會商對策。

列位看官留意,負芻非等大臣而不能決斷,時勢使然也。其時之楚,是戰國之世變法最淺層的國家,地域廣袤而世族大臣各領封地,無論兵員徵發還是財貨糧草籌集,都須得世族大臣認可方得順暢,否則,縱有王命也是滯澀難行。王族雖是「國土」最大的領主,又有各世族封地依法繳納的「國賦」,實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則,王室維持龐大的邦國機構,支付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擬,要在瀕臨危亡之時舉國抵禦強敵,僅憑王族之力無異於杯水車薪。楚擁廣袤南中國,土地民眾幾乎抵得整個北方六大戰國,然其始終不能與中原秦、趙、魏、齊四大戰國的任何一國抗衡,其根源便在這世族分治。天下進入戰國以來,楚國朝局多生事端政變迭出,其根源也在於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後將備細剖析。

「老臣以為,兩淮大臣還都,朝會可行。」首座老臣說話了。

「令尹之言,老臣贊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說話了。

「昭、景既同,臣等無異議。」其餘十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本王好悔也!」負芻鐵青著臉拍案長嘆了一聲。

「樞要大臣差強聚齊,王當以戰事為重。」首座老令尹臉色很不好。

「好。說。姑且朝會了。」負芻終於拍案了。

要明白楚國君臣的這番對話,先得明白此時的楚國地理大勢。楚國土地廣袤,主要結構是四大塊:一是西部荊江之地,這是春秋與戰國初期的楚國老本土;二是東南吳越之地,這是戰國前、中期楚國先後吞滅的兩個大諸侯國;三是嶺南百越之地,這是鬆散臣服於楚國的許多部族方國;四是長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為淮南、淮北兩大區域。從歷史環境說,楚國的四大區域差別很大。其一,嶺南地帶太過蠻荒,且百越部族內亂不斷各自為戰,楚國事實上鞭長莫及。其二,吳越之地號為江東,在戰國末期已經大有好轉,但畢竟江河縱橫水患多發,民眾多以漁獵為生,農耕開發尚差,事實上還是相對蠻荒之地。楚國佔據吳越,並不能大增其實力,且常有分兵分財的累贅之嫌。其三,西部荊江地帶多山,歷經老楚族群數百年經營,農耕漁獵之開發相對充分,然畢竟山水險惡,遠非富庶風華之地。更有一點,秦國佔據巴蜀之後,其地山川之險在秦軍順流東下的戰船威懾之下已經蕩然無存,荊江房陵地帶的大批倉儲財貨糧草又被秦軍幾度攻佔掠奪焚燬,幾成貧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錯,多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經春秋數百年間陳、宋、薛、徐等大諸侯國的開發,淮北淮南與中原之富庶風華已經相差無幾。後經戰國之世,齊、魏、秦、楚、韓等大國相繼在淮北拉鋸爭奪,不斷開發農耕水利,以鴻溝通連黃河與淮水兩大流域,整個淮水流域事實上已經成為富庶大中原的組成部分之一了。戰國中後期,各國避秦鋒芒唯恐不及,楚國卻逆其鋒芒大舉經營淮北淮南,一度甚至遷都北上到淮北的陳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於整個楚國領土中能夠成為國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國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隨著國土變化而變化。

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楚國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項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荊江地帶以及毗鄰的雲夢澤與湘水流域為重心。滅吳滅越之後,新興軍功部族與老世族中稍弱的項氏部族,封地大多轉移到江東地帶。嶺南百越之地戰亂叢生,且納貢財貨只具象徵意義,是故,楚國不以嶺南做世族實封之地,而只以後起的軍功世族作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鎮撫其地。戰國中期,楚國吞滅淮水流域的幾個中小諸侯國之後,楚國王族與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轉移到了兩淮地帶。當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轉封而略有縮小,但依舊保留著根基。楚國後期的權臣如春申君黃歇,其封地幾乎全數在淮北,曾以荀子為名義縣令的蘭陵縣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說,此時的淮北淮南事實上已經成為楚國大族封地的集中區域,實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兩淮,只要兩淮地帶的世族大臣趕回了郢壽,楚國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強齊全了。

負芻懊悔的是,去歲王賁狂飆般奇襲淮北連下十城,舉國震恐,遂倉促議決:除以項燕為大將軍調集兵馬外,其餘世族大臣一律趕回封地徵發軍輜糧草趕運都城。當時令負芻感奮不已的是,世族大臣們非但一致贊同了他的決斷,且人人馬不停蹄地連夜離開郢壽趕回了封地。而今想來,大臣們匆匆趕回封地,全然是急於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禍,否則,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銳們如何一個都沒趕回,來的都是白髮蒼蒼的老者?究其實,還不都是留著青壯謀劃本族生路,豈有他哉!

「會商軍事,大將軍能到麼?」

低聲說話的是大司馬景檉。數十年來,景氏部族與項氏部族一直是楚國的軍事棟樑,景氏居執掌關防軍政的大司馬,項氏居執掌兵馬的大將軍。朝會既要議決抵禦秦軍,最要緊的自然是大將軍項燕。故此,景檉一句低聲發問,大臣們卻是如雷貫耳渾身一震。

「左將軍項梁與朝——」

殿外一聲長報,負芻君臣更是驚訝,目光齊刷刷聚集殿門。在這片刻之間,一員年青將軍快步走進了門廳,一頭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冑灰濛濛不辨顏色,臉頰似乎還有一道血痕。負芻與大臣們不禁臉色驟變,竟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將軍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聲道:「左軍主將項梁,參見楚王!見過諸位大人!」

「項,項梁,大將軍如何了?」負芻慌亂得幾乎撞倒了王案。

「大將軍正在集結大軍,向汝陰要津開進!」

「沒,沒有開戰?」

「秦軍抵達洧水,正謀過境安陵,距我軍尚遠!」

「好,好好好——」負芻臉上笑著,人卻癱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內侍招了招手,內侍給年青的項梁捧來了一罐涼茶。項梁感激地對老臣一拱手,接過大罐汩汩一陣牛飲,茶水流濺得脖頸胸前一大片,泥土濛濛的甲冑斗篷頓時斑斑駁駁,在冠帶整潔鮮亮的老臣們面前頗見狼狽。饒是如此,項梁自家卻渾然不覺,一陣牛飲後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對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憂,大將軍遣末將還都稟報:因淮南諸軍尚未抵達,不能還都與會,敢請朝會之後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陰、城父兩地輸送糧草,並著力籌劃大軍冬衣與兵器箭鏃!」

「完了?」緩過神來的負芻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大將軍之言稟報完畢。」

「大將軍沒說,仗如何打法了?」

「戰事尚在謀劃,須依據秦軍動向而定——」

「大謬!大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蒼老聲音如風中樹葉:「強敵業已逼近國門,戰場方略卻『尚在謀劃』?項燕素稱知兵,如此豈非兒戲!秦軍既然尚遠,便當還都與朝共商大計。今項燕既不與朝,又無方略,只大張口要糧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幾曾有過如此大將軍啦!」

大臣們不說話了,連楚王負芻也板著臉不說話了。年青的項梁頗見難堪,卻竭力平靜著心緒,也沒有說一句話。世族大臣們原本期望這個在楚軍中頗有聲名的年青悍將會暴跳如雷,或可藉機搜求得項氏擁兵自重的些許罪證,孰料這個黝黑精悍的年青將軍竟能隱忍不發,一時倒涼冰冰滯澀了。畢竟,項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軍權在握支撐楚國,昭氏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總領政事,發作一通尚算無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輕易地對項氏大將發作了。

「項梁,老夫問你。」大司馬景檉說話了。

「敢請指教。」

「大軍南進汝陰、城父,可是畏秦避戰之策?」

「汝陰、城父,向為郢壽北部兩大要害。我大軍進駐兩地,正是扼秦軍咽喉要道,使秦軍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馬之論,末將以為誅心過甚!」

「也算一說。」景檉聳了聳雪白的長眉:「另則,大軍糧草與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徵發,目下未曾開戰,如何便有了虧空?」

「對!此問才是要害啦!」幾個老臣一齊拍案了。

「此前徵發之糧草輜重,目下全數在倉,並未進入項氏封地!諸位若有疑慮,隨時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項梁先了卻了大臣們的心病,又奮然道:「秦強我弱,此戰關乎楚國存亡!若不能凝聚國力做長久抗秦之謀劃,僅將此戰看作一戰之戰,則楚國必步韓趙燕魏之路!而若做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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