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一節 咸陽大朝會起了爭端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書房。

魏王假被俘獲的捷報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對山東六國,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兩個國家,一個趙國,一個魏國。秦對趙,是秦昭王時期開始的新仇,歷經長平大戰,秦趙遂勢不兩立。秦對魏,則是宿敵舊恨。在秦國變法成功之前,魏國曾在兩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將近百年裡一直是壓制秦國最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戰國初期秦國的所有危機都是來自魏國。是故,從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國東出最主要的對手一直是魏國。趙國崛起之後,從秦國第一次攻趙(閼與之戰)失敗開始,秦趙兩國結結實實地殺作了一團,秦國對魏國仇恨也就漸漸淡了。隨著魏國的不斷衰落繼而向秦國稱臣,老秦人事實上對魏國已經從往昔的仇恨轉為蔑視了。雖則如此,魏國的最終結局還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感慨之餘自然要大大地歡慶一回。秦王政與大臣們雖不會像民眾那般聚飲於酒肆,踏歌於長街,起舞於社火,卻也在丞相王綰動議下,於很少啟用的王城大殿舉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飲酒未過兩爵,秦王嬴政便一頭倒在酒案鼾聲大起了。

「長史——」

嬴政倒頭之際,對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噥了一句。

李斯會意,在趙高將秦王背走之後,立即去了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這座書房很大,事實上,整個六進東偏殿百餘間房屋都可以視作秦王書房。其總體格局是:內殿大約一半是秦王書房,外殿三分之一餘是長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區域與秦王區域之間,隔著趙高統領的一班內侍侍女們照料秦王起居事務的一方小區域。尋常時日,作為執掌秦王機要事務與公文進出的李斯,沒有特殊使命,終日都守在外署處置流水般進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進接出公文這兩趟,並不是隨時都可以進出秦王內書房的。今日秦王指著書房吩咐一句,顯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內書房。已經熟知秦王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書房一定有需要立即辦理的公文。然則,這兩日除了戰報並沒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實施的諸多事務性上書,他已經全部轉到丞相府去了。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經秦王書房親自處置的事務,幾乎全部是有關山東各戰場的大方略,幾乎所有的秦國內政,都由王綰的丞相府承擔起來。沒有山東急報急務,秦王還會有何等樣公事要急切關照?

「備——忘?」

一到書房王案前,李斯看見了旁邊立柱上掛著幾條特製的長大竹簡,題頭便是這「備忘」兩個大字。李斯心頭一閃,又瞄了一眼書案,果然書案上乾淨整齊,沒有任何攤開的書簡。顯然,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務。於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幾條長大竹簡上面的字句來。長大竹簡上的幾行字是:

翦軍班師留守幾多

賁軍中原復鴻溝

蒙恬還國北邊事

九月大朝楚齊先後兵力幾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條竹簡所列,都是滅魏之後待議待決的幾件大事。秦王一時沒有定見,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來看,一定是要他預為籌劃相關事項,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謀對策。李斯繞著大柱轉悠了幾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來幾個能事書吏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李斯口述,書吏錄寫,先擬定好秦王醒來後肯定要立即發出的幾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親自手書一柬,派員送去大田令府邸,請鄭國預擬修復鴻溝之實施方略;第三件事,召來蒙毅會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會事宜,由蒙毅與丞相府偕同會商諸般事務;第四件事,召來執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齊楚兩國的相關典籍,並彙集近年來兩國所有消息,旬日內歸總呈送長史署。

幾件事處置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李斯草草用罷晚湯坐在了案前,要將自己對這幾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李斯有逢事動筆的習慣,嘗笑云:「一管禿筆,抵得三分天賦也。」屬下吏員無不敬佩。今日要思謀幾件大事的對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頭的一管蒙氏筆。案旁熏香裊裊,窗前夜風習習,一輪明月高掛,窗外的碧藍水面波光粼粼,使這座池畔宮殿有著一種難得的宏闊清幽。每每坐在這張臨水臨窗的大案前提筆疾書,李斯油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充滿愜意的奮發之情,才思也分外流暢。可是,今夜提筆,堪堪寫下「翦軍班師」四個字,筆下便有了一種滯澀。王翦大軍班師,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幾多」?也就是說,根據燕趙舊地的目下情勢,秦軍該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後續使命。這個後續使命倒是清楚,一則推行秦法穩定大局,二則妥善解決殘燕殘趙之逃亡力量。那麼,需要多少兵力?大將留誰最合適?一遇到這種以軍事為軸心的方略決斷,李斯便有些混沌,遠不如對邦交國政民治種種大局明澈探底。而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軍事為軸心,若避開軍事只說其他大局,顯然是言不及義。王賁軍留鎮中原,其使命如何?實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陽朝會,北邊匈奴軍事當如何說法?大朝會的軸心議題,肯定是齊楚最後兩大國之攻伐,先滅齊還是先滅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復鴻溝,李斯確實沒有能教自己滿意的對策。因為,任何一個在心頭閃現出的火苗都是飄搖不定的。這種飄搖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賦領國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擱筆,凝望著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嘆。尋常公議看來,泰國之所以虎虎生氣對天下勢如破竹,全然是秦國有一班罕見的軍政謀劃大才。這班軍政大才,當然也包括李斯在內,甚至,職任長史執掌中樞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軸心人物。然則,這班軍政大才如王翦、王綰、蒙恬、尉繚、李斯、頓弱、姚賈等等,心下卻都很是清楚,沒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統御,幾乎所有的長策大略都難以化作驚雷閃電。當然,天下公議已經不再對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質疑了,秦國天空的雄才星群與秦國行將完成的偉業,已經毋庸置疑地使攻訐秦王之辭變成了蓬間雀的尖酸嘰喳。但是,天下對秦王的正面評判,依舊大體停留在對尋常明君的評判點上:用人得當,善納謀臣之策,如此而已。對於尋常君王,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評價了。然對於秦王,李斯卻以為遠遠不夠。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決斷之能,秦王對充滿詭譎氣息的軍爭變局的那種獨有的直覺與敏感,是尋常公議所無法知道,也無法評判的。而這種幾乎只能用天賦之才去解釋的直覺、敏感與種種判斷力,恰恰是李斯與樞要股肱們最為嘆服的。事實上,秦王不可能沒有錯失。然則,李斯堅信,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掌控全局,即或這個人是萬古聖王復生,其錯失也必然遠遠多於秦王嬴政。遠則不論,單就選定王賁為中原統帥以及確定五萬兵力滅魏這一點而言,秦王是基於一種清晰的直覺與敏銳的辨識所決斷的,而包括王綰李斯尉繚姚賈在內的所有參與謀劃者,卻都是心懷忐忑地被秦王說服的。而今的事實已經證明,秦王的選將與攻佔方略,無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來,件件大事都關涉複雜,都有著至少兩三種選擇,可每種選擇又都覺得不堅實。若是秦王,會是這樣麼?

依著久遠的王道傳統,人們更喜歡將聖王明君看成那種「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歡將「大德之行」看作有為君王的標尺。某種意義上,人們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戰國大爭之世,天下方對強勢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對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雖則如此,人們對君王才力的評判,也依然帶有久遠的烙印。這個烙印,便是寧肯相信君王集眾謀以成事,也不願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師的過人才能——

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漫無邊際的飄搖思緒扯斷了。

李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著清新的淡淡水霧做了幾次深深的吐納,又回到了書案前。方才一番思緒神遊,茫然之心大減,李斯一時分外坦然,提筆寫下了幾行大字:「臣不諳軍爭變局,唯預作事務鋪排。諸般軍事,皆待君上朝會決之。」寫罷,囑咐值夜吏員有事隨時喚醒自己,這才走進了寢室。幾個時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實。

暮色時分,嬴政進了東偏殿書房。

李斯正與蒙毅在外署商議大朝會籌劃的諸般細務。兩人尚未過來見禮,嬴政一揮手笑道:「走,裡邊晚湯說話。」見秦王精神氣色顯然好了許多,李斯蒙毅相對一笑。跟著秦王進了內書房,堪堪落座,趙高帶著兩個侍女安置好了晚湯:每案一罐靈芝湯,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麵鍋盔,一方醬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湯三式,分明戰飯也。」嬴政筷子敲打著陶罐大笑道:「戰飯能有靈芝湯?來,咥!」李斯掀開罐蓋一打量,笑道:「南山老靈芝,好!君上安睡太少,靈芝安神養心,該做常食常飲。」嬴政興致勃勃道:「這是小高子從太醫署學來的,說甚,食醫,對,以食為醫。這幾日加了這靈芝湯,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三五個時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誤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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