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才亡魏 第六節 緩賢忘士者 天亡之國也

魏國的滅亡很沒有波瀾,算是山東六國的壽終正寢典型。

一個國家的末期歷史如此死一般寂靜,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國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個文臣武將的影子,在轟轟然的戰國之世堪稱異數。作為國別史,《史記.魏世家》對魏國最後三年的記載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縣。」列位看官留意,三行之中,最長的中間一行說的還是國際形勢。魏王假在位三年,實際只發生了三件事:秦灌大梁,虜王假,滅魏以為郡縣。每讀至此,嘗有太史公檢索歷史廢墟而無可奈何之感嘆。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實在沒有值得一提的人物了。

在山東六國之中,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沒有秘密性,最沒有偶然性,最沒有戲劇性。也就是說,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清楚,最簡單,最為人所共識。後世史家對魏國滅亡的評論揣測很少,原因也在於魏國滅亡的必然性最確定,只有教訓可以借鑒,沒有秘密可資研究。《史記.魏世家》之後有四種評論,大約足可說明這種簡單明瞭。

其一,魏國民眾的記憶感喟。百餘年之後,太史公在文後必有的「太史公曰」中記載云:他到大梁遺跡踏勘搜求資料,在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梁遇見了前來憑弔的魏國遺民(墟中人);遺民感傷地回顧了當年秦軍水攻大梁的故事:「說者皆以為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也就是說,民眾認定魏國衰弱滅亡的原因,是沒有用信陵君。

其二,太史公自家的評價。太史公先表示了對大梁民眾的評價不贊同,後面的話卻是反著說。其全話是:「——(對墟中人之說)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直譯,太史公是說:我不能苟同墟中人評判。天命秦統一天下,在其大業未成之時,魏國便是得到伊尹(其名阿衡)那樣的大賢輔佐,又能有什麼益處呢?果真將這幾句話看作為魏國辯護,未免小瞧太史公了。究其實,太史公顯然是在說反話。如同面對一個長期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有人說這種病服了仙藥也沒用,你能說這個人不承認那個人有病麼?也就說,太史公實際是有前提的,魏國失才之病由來已久,此時已經無力回天矣!

其三,東漢三國人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引三國學人譙周對魏國滅亡之評說云:「以予所聞,所謂天之亡者,有賢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紂用三仁,周不能王,況秦虎狼乎!」譙周評說是歷史主流的評判,他闡明瞭這樣一個簡單實在的道理:有賢不用,便是史諺所謂的「天亡之國」。若殷紂王用三個大賢(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稱為三仁),縱然是明修王道的周室也不能取代殷商而王天下,何況秦國虎狼之邦,如何能滅亡果真用賢的魏國?應當說,譙周之論是對天命國運觀的另一種詮釋,因其立足於人為(天亡即人亡),因而更為接近戰國時代雄強無倫的國運大爭觀,與戰國時論對魏國滅亡的評說幾無二致,應該是更為本質的一種詮釋。

其四,後世另一種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述贊》云:「畢公之苗——大名始賞,盈數自正。胤裔繁昌,系載忠正——王假削弱,虜於秦政。」述贊評價的實際意思是:自立國開始,魏國便是個很正道的邦國,只是魏假時期削弱了,滅亡了。這是史論第一次正面肯定魏國。兩千餘年後,這種罕見的正面肯定在儒家史觀浸潤下瀰漫為正統思潮。清朝乾隆時代產生的系統展示春秋戰國興亡史的《東周列國志》,其敘述到魏國滅亡時,引用並修改了這段述贊,云:「史臣贊云:畢公之苗,因國為姓。嗣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強盛。惠王好戰,大梁不竟。信陵養士,神氣稍振。景湣式微,再傳而隕。」此書以「志」為名刊行天下,並非以「演義」為名,顯然被官方當做幾類正史的史書。這說明,這種觀念在清代已經成為長期為官方認可的正統評價。這種評價的核心是:忽視或有意抹煞魏國的最根本缺陷,而以空洞的正面肯定貶損「暴秦」,與三國之前客觀平實的歷史評判有著很大的距離。但是,它畢竟是一種觀念,而且是長期居於正統地位的評判,我們沒有理由忽視它。

一個「繁昌忠正」的國家能削弱而滅亡,這本身就是一個歷史悖論。

歷史評判的衝突背後,必然隱藏著某種被刻意抹煞的事實。

這個事實最簡單,最實在:長期地緩賢忘士,而最終導致亡國。

魏氏部族是周室王族後裔,其歷史可謂詭秘多難。

西周滅商之初,三個王族大臣最為棟樑: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其中的畢公姬高,便是魏氏部族的祖先。西周初期分封,畢公封於周人本土的畢地,史稱畢原。《史記.集解》引唐代杜預注云:「畢在長安縣西北。」據此可知,畢原大體在當時鎬京的東部,可算是拱衛京師的要害諸侯。之後,不清楚發生了何等樣事變,總之是「其後絕封,為庶人,或在中國,或成夷狄」。檢索西周初年的諸多事件,其最大的可能是,畢公高或深或淺地捲入了殷商遺族與周室王族大臣合謀的「管蔡之亂」,否則畢公部族不可能以赫赫王族之身陡然淪為庶人,其餘部也不可能逃奔夷狄。其後,歷經西周東周數百年無史黑洞,畢公高的中原後裔終於在晉國的獻公時期出現,其族領名畢萬,一個極為尋常的將軍而已。

晉獻公十六年(公元前六六一年),晉國攻伐霍、耿、魏三個小諸侯國,畢萬被任命為右軍主將。此戰大勝,晉獻公將耿地封給了主將趙夙,將魏地封給了右將軍畢萬。從這次受封開始,畢萬才步入晉國廟堂的大夫階層。也許是部族坎坷命運艱險,這個畢萬很是篤信天命,大事皆要占卜以求吉凶。當年,畢萬漂泊無定,欲入晉國尋求根基,先請一個叫做辛廖的巫師占卜。辛廖占卜,得屯卦,解卦云:「吉(卦)。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繁昌。」因為屯卦是闡釋天地草創萬物萌芽的蓬勃之象,對於尋求生路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大大的吉卦。後來的足跡,果然證明了這個屯卦的預兆。這次,畢萬也依照慣例,請行占卜,意圖在於確定諸般封地事項。晉國的占卜官郭偃主持了這次占卜,解卦象云:「畢萬之後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封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於是,畢萬正式決斷:從大名,部族以封地「魏」為姓氏;從滿數,全力經營這方有「萬民諸侯」預兆的封地。

至此,晉國士族勢力中正式有了魏氏,魏國根基遂告確立。

其後,晉國出現了晉獻公末期的儲君內爭之亂。此時畢萬已死,其子魏武子選準了公子重耳為擁戴對象,追隨這位公子在外流亡十九年。重耳成為晉國國君(文公)後,下令由魏武子正式承襲魏氏爵位封地,位列晉國主政大夫之一。由此,魏氏開始了穩定蓬勃的壯大。歷經魏悼子、魏絳(謚號魏昭子)、魏嬴、魏獻子四代,魏氏已經成為晉國六大新興士族之一(六卿)。這六大部族結成了最大的利益共同體,不斷吞滅、瓜分、蠶食著中小部族的土地人口,古老的晉國事實上支離破碎了。又經過魏簡子、魏侈兩代,六大部族的兩個(范氏、中行氏)被瓜分,晉國只有四大部族了。經過魏桓子一代,魏氏部族與韓趙兩部族結成秘密同盟,共同攻滅瓜分了最大的知氏部族。至此,魏趙韓三大部族主宰了晉國。

承襲魏桓子族領地位的,是其孫子魏斯。魏斯經過二十一年擴張,終於在二十二年(公元前四○三年),與趙韓兩族一起,被周王室正式承認為諸侯國。魏斯為侯爵,史稱魏文侯。從這一年開始,魏氏正式踏上了邦國之路,成為開端戰國的新興諸侯國。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魏國的政治事件成為我們必須關注的對象。

自魏文侯立國至魏假滅亡,魏國歷經八代君主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戰國歷史上,近兩百年的大國只經歷了八代君主,算是權力傳承之穩定性最強的國家了。這種穩定性,當時只有秦國齊國可以與之相比,國君代次顯然還要稍多。魏國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二年有餘,若除去末期魏假的三年,則七任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五年有餘。應該說,在戰國那樣的劇烈競爭時代能有如此穩定的傳承,是極其罕見的。列位看官留意,之所以要將代次傳承作為政治穩定的基本標誌,原因在於世襲制下的傳承頻繁國家,都是變亂多發所致。是故,君位傳承頻繁,其實質原因必定是政治動盪劇烈,君主傳承正常,其實質原因也在於這個國家的政治穩定性強。當然,也不能絕對化地說,穩定性是傳承少的唯一原因。譬如魏國,其傳承代次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出現過兩個在位五十年以上的國君: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其餘兩個在位時間長的君主是:魏武侯二十六年,魏安釐王三十五年。這四任君主,便佔去了一百六十二年。

魏國政治傳統的基本架構及其演變,都發生在這四代之間。

這一政治傳統,是破解魏國滅亡秘密的內在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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