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八節 迂闊之政 固守王道傳統的悲劇

燕國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統的老貴族,尊嚴地秉承著遙遠的傳統,不懈地追求著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縱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縱然一次又一次成為天下笑柄,爬起來依然故我;直至滅頂之災來臨,依然沒有絲毫的愧色。

在整個戰國之世,燕國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個例。

特殊之一,燕國最古老,存在歷史最長。從西周初期立諸侯國到戰國末期滅亡,燕國傳承四十餘代君主,歷時「八九百歲」(由於西周初期年代無定論,燕國具體年代歷史無考,八九百歲說乃太史公論斷)。若僅計戰國之世,從公元前四○三年的韓趙魏三家立為諸侯算起,截至燕王喜被俘獲的公元前二二二年,則燕國歷經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與秦國相比較,燕國多了整整一個西周時代。

特殊之二,燕國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諸侯國。春秋之世,老牌諸侯國的君權紛紛被新士族取代,已經成為歷史潮流。田氏代齊,韓趙魏三家分晉,中原四大戰國已經都是新士族政權了。當此之時,唯有秦、楚、燕三個處於邊陲之地的大國沒有發生君權革命,君主傳承的血統沒有中斷。而三國之中,燕國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統的老牌王族大國。燕國沒有「失國」而進入戰國之世,且成為七大戰國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個諸侯中絕無僅有。

特殊之三,燕國的歷史記載最模糊,最簡單。除了立國受封,西周時期的燕國史,幾乎只有類似於神話一般的模糊傳說,連國君傳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記》中,除召公始封有簡單記載,接著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結了周厲王之前的燕國史。九代空白,大諸侯國絕無僅有!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的燕國史,則簡單得僅僅只有傳承代次。可以說,燕昭王之前的燕國歷史,線條極為粗糙,足跡極為模糊。中華書局橫排簡體字本《史記.燕召公世家》的篇幅僅僅只有十一頁,幾與只有百餘年歷史的韓國相同;與楚國的三十二頁、趙國的三十七頁、魏國的二十二頁、田齊國的十八頁相比,無疑是七大戰國中篇幅最小的分國史。這至少說明,到百餘年後的西漢太史公時期,燕國的歷史典籍已經嚴重缺失,無法恢復清晰的全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國是一個傳統穩定而衝突變化很少的邦國,沒有多少事件進入當時的天下口碑,也沒有多少事蹟可供當時的士人記載,後世史家幾乎無可覓蹤。

雖然如此,燕國的足跡終究顯示出某種歷史邏輯。

燕國歷史邏輯的生發點,隱藏在特殊的政治傳統之中。

戰國時代,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整個華夏族群以邦國為主體形式,在不同的地域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創造與探索。無論是七大戰國,還是被擠在夾縫裡的中小諸侯國,每一個國家都在探索著自己的生存競爭方式,構建著自己的國家體制,錘煉著自己的文明形態。此所謂求變圖存之潮流也。也正因為如此,各個地域(國家)的社會體制與文明形態,都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巨大差別。「文字異形,言語異聲,律令異法,衣冠異制,田疇異畝,商市異錢,度量異國」的區域分治狀態,是那個時代獨具特色的歷史風貌。所有這些「異」,可以歸結為一點,這就是文明形態的差別。文明形態,無疑是以國家體制與社會基本制度為核心的。因為,只有這些制度的變革與創造,直接決定著國家競爭力的強弱,也直接決定著一個國家的基本行為特點。而作為文明形態的制度創新,則取決於一個國家的統治層如何對待既定的政治傳統。或恪守傳統,或推翻傳統,抑或變革舊傳統而形成新傳統,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個國家的歷史命運,其奧秘往往隱藏在不為人注意的軟地帶。

要說清楚燕國的悲劇根源,必須回到燕國的歷史傳統中去。

如此一個時代已經遠去,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國家傳統差異的認識,已經是非常的模糊,非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難點,便是我們很難擺脫後世以至今日的一個既定認識:華夏文明是一體化發展的,其地域特徵是達不到文明差異地步的。我們很容易忘記這個既定認識的歷史前提:這是秦帝國統一中國之後的歷史現實。客觀地說,要剖析原生文明時代的興亡教訓,我們就必須意識到,那是一個具有原創品格的多元化的時代,只有認真對待每個國家的獨有傳統與獨有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們還是要走進去。

因為,那裡有我們今天已經無法再現的原生文明的演變軌跡。

立國歷史的獨特性,決定了燕國後來的政治傳統。

據《荀子.儒效篇》,周武王滅商後陸續分封了七十一個諸侯國,其中姬姓王族子弟佔了五十三個。後來,周室又陸續分封了許多諸侯,以至西周末期與東周(春秋)早期,達到一千八百多個諸侯國,這姑且不論。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兩個人受封的諸侯國最重要,也最特殊:一個是周公旦,一個是召公奭;周公受封魯國,召公受封燕國。所謂最重要,是因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級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載。召公身分卻有三說:一則,太史公《史記》云:召公與周同姓,姓姬氏;一則,《史記.集解》譙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則,東漢王充《論衡》云:召公為周公之兄。三說皆有很大的彈性,都無法據以確定到具體的血統坐標。對三種說法綜合分析,這樣的可能性最大:召公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長,為周公之族兄。所謂特殊,是這兩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輔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師。在滅商之後的周初時期,周公召公幾乎是事實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兩位大臣。周武王死後,兩人地位更顯重要,幾乎是共同攝政領國。

唯其兩公如此重要,燕國、魯國的始封制產生了特殊的規則。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規則是:受封者本人攜帶其部族就國,受封者本人是該諸侯國第一代君主,其後代代世襲傳承;受封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職務。譬如第一個受封於齊國的姜尚,原本是統率周師滅商的統帥,受封後.便親自趕赴齊國,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沒有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官職。而魯國燕國的特殊規則是:以元子(長子)代替父親赴國就封,擔任實際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則留在中央王室,擔任了太師、太保兩大官職,虛領其封國。這一特殊性說明:周公召公兩人,在周初具有極為重要的政治地位與巨大的社會影響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離開這兩個重臣。周武王死後的事實,也證實了這兩個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協同,最大功績有三:其一,平定了對周室具有極大威脅的管蔡之亂;其二,周公制定周禮,召公建造東都雒邑(洛陽);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統轄的王畿土地,「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

單說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備的三大長處。

其一,極為長壽,近乎於神異。東漢王充的《論衡.氣壽篇》記載了姬氏王族一組驚人的長壽數字:周文王九十七歲死,周武王九十三歲死,周公九十九歲死。召公一百八九十歲死。召公壽數,幾乎趕上了傳說中的兩百歲的老子。古人將召公作為長壽的典型,「歿若顏淵,壽若召公」,此之謂也。史料也顯示,召公歷經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長壽的絕無僅有的權臣。這裡,我們不分析這種說法的可信程度。因為,能夠形成某種特定的傳說,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能的影響。而這種根源與影響,才是我們所要關注的焦點。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績。周成王死時,召公領銜,與畢公一起受命為顧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後的局勢,成功輔佐了周康王執政。這一功績,對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響。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舉沒有導致「國疑」流言,比周公輔佐成王還要完美。這是召公神話中獨立的輝煌一筆。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愛之名譽滿天下。《史記.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這段史料呈現的事實是,召公巡視管轄地,處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進官府,而在村頭田邊的棠樹下,其公平處置,得到了上至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擁戴,從來沒有失職過。所以,召公死後民眾才保留了召公經常理政的棠樹,並作甘棠歌謠傳唱。這首《甘棠》歌謠,收在《詩.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視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國,而是周王室的「陝西」王畿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響力遠遠超越了燕國而垂範天下。可以說,周公是周室王道禮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則是周室王道禮治的實際推行者。從天下口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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