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七節 衍水蒼蒼兮 白頭悠悠

漫天皆白,薊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佇立在南門箭樓的垛口,白衣白髮與茫茫雪霧渾然一體。他在這裡一動不動地凝望了一個時辰,腿腳已經麻木,心卻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敗,他歷經九死一生殺回薊城,兩支馬隊只剩下了三百餘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俠騎士都死了。涉水之時,為了替他擋住急風暴雨般的秦軍長箭,任俠騎士們始終繞著他圍成了一個緊密的圈子,呼喝揮舞著長劍撥打箭雨。即將踏上岸邊時,一支長矛般的連弩大箭呼嘯著連續洞穿三人,最後貫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馬的宋如意。他還沒直起腰來,便被幾股噴射的血柱擊倒了。及至他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四周只有瀟瀟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聲。應該說,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暮雨,縱然秦軍的連弩箭雨沒有吞沒他們,秦軍的追擊馬隊也會俘獲了他們。一路北上,逃出戰場的殘兵漸漸匯聚,走到薊城郊野,他吩咐幾名逃竄騎士粗粗點算了一番,大體還有四萬餘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沒想便下令將士全數入城。城門將軍眼看遍野血乎乎的傷殘兵士怒目相向,連王命也沒有請示便開城了。按照燕國法度,戰敗之師是不許進入都城的,必須駐紮城外等候查處。但是,當他帶著四萬餘傷殘將士開到王城外時,父王沒有絲毫的責難,反而派出了犒軍特使,將逃回將士們的營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內。當他一個人去見父王時,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流著長長的口水正在鼾聲如雷。

「稟報父王,兒臣回來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顫,鼾聲立止。

「父王,戰敗了——」

「敗了?」燕王喜嘟噥一句,又嘟噥一句:「敗了敗了。」

「父王,遼東獵騎只有兩萬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還是面無表情地嘟噥著,一句戰況也不問。

「兒臣以為,父王當親率餘部精銳,盡速退向遼東!」

「都走。燕國搬到遼東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沒有絲毫難堪。

「不!兒臣要守住薊城,否則,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陣長長的默然,父王終於點了點頭道:「你的人都留下。」說罷便被侍女扶著去沐浴了。太子丹找來一個熟識內侍一問,才知道父王正在準備告祭太廟,今夜起便要做三日齋戒。太子丹悲傷莫名,突然覺得自己對父王的關切很是多餘。父王老了,父王睡覺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塗,在保命保權這兩件事上尤其不糊塗。戰敗了,父王無所謂。太子丹一路如何殺出戰場,父王也無所謂。然則,只要說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薊城之前,父王就已經做退出薊城的準備了,此時告祭太廟,還能有何等大事?儘管悲傷,儘管心下冷漠得結成了冰,太子丹還是沒有停止實際事務。因由只有一個,他不能丟下這四萬多傷殘士兵。太子丹沒有兵權,也沒有過親臨戰場親自統兵死戰之閱歷。這次易西之戰,不期然成為燕軍事實上的統帥,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軍將士對自己的死心擁戴。護衛將軍說,在渡過易水之後的大雨中,燕軍殘兵沒有作鳥獸散,反而漸漸聚攏,只是因為聽到了太子還活著,只是因為看見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馬隊,連戰前對自己很是疏離的遼東獵騎殘部,也忠實地護衛著自己沒有離開。殘存將士們流傳的軍諺是:「太子在,燕國在,燕人安無荊軻哉!」如此與自己浴血戰場的殘存將士,自己能丟下不管而去照拂並不需要照拂的父王麼?

齋戒告祭太廟之後,老父王終於頒下了東退王書。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後一次見到了父王。父王說,王城府庫與不能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堅守,至少可支撐三五年。父王最後說了一句話:「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說:「不。兒臣還是太子,一國不能兩王。」父王說:「也好。不稱王,秦軍還不會上心。趙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禍端。」太子丹沒有再在這些虛應故事上與父王糾纏,轉了話題問:「兒臣欲心下有底,遼東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記得,父王只嘟噥了一句:「十餘萬,不多。」便扯出了鼾聲流出了口水。

※※※

沒有任何生離死別的哀傷,父王的車馬大隊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來的整個薊城。三日之後,新薊城令稟報說,整個薊城還有兩萬餘「半戶」百姓,人口大體在十萬之內。所謂半戶,是沒有成軍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說,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戰死,便是被父王帶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婦幼人口。緊接著,王城掌庫稟報說:王城府庫的財貨糧草大體還有一半,最多的是殘破舊兵器,最少的是弓箭與甲冑。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齊了百夫長以上的將士,舉行了鄭重的抗秦朝會,親自宣示了薊城的人口財貨狀況,徵詢將士願否死戰抗秦?將士們分外激昂,一口聲大吼:「誓與太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與大殿將士們歃血為誓:決意倣傚田單抗燕,做孤城之戰,浴血薊城,死不旋踵!

然則,一個冬天即將過去,薊城卻陷進了一種奇異的困境。

原本預料,秦軍戰勝後必將一鼓作氣北上,薊城血戰將立即展開。沒有想到的是,半秋一冬,秦軍竟然窩在武陽沒有北進一步。各路斥候與商旅義報紛紜傳來的消息,都在反覆證實著一個變化:韓國遺民與魏國秘密聯結,圖謀發動復韓兵變,開春後秦軍將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繼續進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評判是,這是秦國慣用的流言戰,從長平之戰開始,從來沒有停過;目下的頓弱姚賈,也同當年的范雎一樣是離間山東的高手,一定不能上當!然則,無論他多麼果決地反覆申明,都無法扭轉燕人的鬆懈疲憊。一個冬天消息蔓延,遼東以西的大半個燕國莫名其妙地癱軟了。將士們劫後餘生,傷殘者紛紛打探家人消息設法隨時回鄉,健全者則忙於同族同鄉之間的聯結以謀劃後路。留下的兩萬餘遼東獵騎,也有了思鄉之心,多次請命要回遼東。薊城庶民也開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無法分辨真假也無法攔阻。事實上,父王撤出之後,薊城商旅已經絕跡,城內物資財貨的周流全部癱瘓,百姓生計大為艱難;便是將庶民圈在了城裡,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戰時,一切都好說。當年田單堅守即墨孤城,眼見燕軍在城外挖掘齊人祖墳,田單不是也嚴令齊人不許出城麼?可目下偏偏沒有戰事,消息還說春天也沒有戰事。當此之時,你若不能將府庫僅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百姓,又如何能阻攔庶民自謀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寧滅我召公之餘脈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聲,卻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風雪之中。

——

太子丹醒來時,冰雪已經融化了,庭院的楊柳也已經抽出了新枝。老太醫說,他被兵士們抬回來時,已經僵硬得無法灌進任何藥汁了;情急之下,一個遼東獵戶出身的將軍用了遼東巫師的解凍之法,堆起一座鬆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輪換抬著僵硬的他像石樁一樣在雪中塞進拔出,如此反覆整整一夜,他才鬆軟了紅潤了有了氣息了;之後,老太醫使用藥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兩個月,每日只撬開牙關給他灌進些許藥汁肉湯。

「太子復活,若非天意,無由解之也!」

「幾、幾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來。」

被兩名侍女結結實實架著站起來時,太子丹只覺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醫跟著,一群侍女輪番架著,一會兒走走一會兒歇歇一會兒吃藥一會兒飲水一會兒睡睡一會兒醒醒,如此反覆折騰三日,太子丹才漸漸活泛過來。自覺精神好轉的那一日,太子丹堅執要看看薊城情勢。馬是不能騎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著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風捲起殘雪,整個街市只遇到了幾個夢遊一般的老人。薊城蕭疏得他都不敢認了。往昔最是繁華熱鬧的商旅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曠寂涼得像墓場。城頭上倒是還有士兵,只是都在靠著垛口曬太陽打盹捉虱子。見太子巡城,士兵們倒是都站了起來圍了過來。可是,那一排排麻稈一般的細瘦身影,卻教人不忍卒睹。

「還有多少兵力?」

「稟報太子:薊城兵力三萬餘——」

太子丹只問了這一句,再也沒有開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來了薊城將軍與薊城令,吩咐即日開始籌劃,放棄薊城,全軍退往遼東。兩位新任大員沒有絲毫異議,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顯然,誰都明白了困守薊城的可怕結局:縱然秦軍不來,守在薊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別的,只在於父王挖走了燕國根基,秦國大軍又遮絕了燕國與中原的通道,農夫沒有了,工匠沒有了,商旅沒有了,薊城的生機也就斷絕了。

可是,撤離籌劃尚未就緒,秦軍便大舉北上了。

秦軍北上來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時,王翦大軍已經渡過淶水越過督亢,進逼三舍之外了。顯然,此時倉促撤離,正有利於秦軍鐵騎大舉掩殺,無疑自投虎口。陡臨危境,太子丹很是清醒,斷然下令打開府庫分發甲冑兵器,全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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