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六節 易西戰場多生奇變 王翦軍大破燕代

王翦的軍令雲車,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頭。

從遠處遙遙看去,這座山頭只舒捲著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而從這座孤山峰頂看去,視野卻極為開闊。縱然是晨霧秋霜天地朦朧,西面的燕國下都武陽城也遙遙在望,北面的燕國南長城則盡收眼底;待到日光劃破霜霧,東面北面的兩條易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淶水也如遠在天邊的一道銀線,閃爍著進入了視野。王翦之所以將戰場選在這裡,原因只有一點: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勢,最適合打一場聚殲戰。打聚殲戰的方略,既是王翦的謀劃,也是李斯帶來的秦王嬴政的意圖。李斯轉述的秦王說法是:趙殘燕弱,俱成驚弓之鳥,若不能一戰滅其主力,則其必然遠逃,或向遼東,或向北胡,其時後患無窮矣!李斯反覆申明了秦王的顧忌:九原、雲中的蒙恬軍兵力只有十餘萬,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代殘餘逃竄,廣宇漠漠,縱然全力應對,亦可能力有不逮;為此,攻滅燕代之戰,務求聚殲其主力大軍。對於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為贊同,反覆揣摩之下,只有這片戰場最適合秦軍施展。

先得說說這片戰場的地理大勢。

整個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為要害。西周與春秋時期,這片地域原是胡人與華夏族群的皮毛鹽穀交易區,因其無名,遂被當時的燕國與薊國徑直呼為「易地」。這片易地,北南兩條水流,當時都被燕人薊人稱之為「易水」。後來,燕國吞滅了薊國,將兩條易水分別稱為北易水、南易水。戰國之世,燕南成為燕國最富庶的區域,易水也日見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沒有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沒有設置郡縣,也沒有修築城池。直至後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設置了易縣,或稱為易州。是故,後人誤以為(戰國)易水是因為發源於(戰國)易縣而得名。這是後話。

兩條易水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東,入淶水,再入大河,大體是東西流向而略呈西北東南;南易水則是由北向南,入淶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為西北至東南的大斜形。故此,時人以為南易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東西之說。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於兩處: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國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陽城。這武陽城乃當年燕昭王修築的南部重鎮,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堅固異常;因其咽喉地位,武陽也是燕國的下都,即燕國的陪都;其二,南易水東岸,有一道燕國南長城,是燕國防備南來之敵的屏障。這道燕南長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築,蜿蜒直向東南,抵達燕齊邊境的「中河」,長達四百餘里。戰國時期,黃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國而東折在今天津地帶入海,中河、東河均在齊國邊境,即今山東半島入海。燕國南長城的東界,便在燕齊交界地的「中河」終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個要害點是:南易水,燕長城,武陽要塞。

「稟報上將軍,燕代聯軍探察清楚!」

聽完斥候將軍的稟報,司令雲車上的王翦深深皺起了眉頭。

斥候營報來的敵情是:燕代聯軍已經連續渡過淶水與北易水,分三部駐紮:以腹地燕軍為主的十餘萬人馬,騎兵進駐武陽城外,步軍駐屯燕南長城;以代趙軍與燕國遼東精銳組成的二十餘萬主力,前出南易水東岸,正在構築壁壘。

「辛勝,依此情勢,成算如何?」王翦問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將軍,我軍必能聚殲聯軍!」辛勝沒有絲毫猶豫。

「有何憑據?」

「其一,聯軍部署失當!其二,我軍戰力遠超聯軍!」

「縱然如此,難矣哉!」

「臨戰狐疑,為將之大忌。上將軍當有必勝之心!」

山風迴盪著辛勝的慷慨激昂,舒捲著軍令大纛旗的啪啪連響。王翦遙望著東方晨曦中火紅色的茫茫聯軍營地,良久沒有說話。在秦軍歷代大將中,王翦是「雄風」最弱的一個。不管大仗小仗,王翦從來沒有慷慨激昂的必勝宣示,更多向將軍們說的,恰恰是此戰的難處。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將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將們嗷嗷一片,灰白鬚髮的王翦卻總是黑著臉。若非王翦的論斷無數次被戰局戰場的實際演變所證實,大約王翦這個上將軍誰也不會服氣。縱然如此,每遇大戰,仍然不可避免地重複著部將昂昂而統帥踽踽的場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統帥辛勝,對王翦的擔憂便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的秦軍大將,當真是英才薈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歲上下的年青統軍大將個個出類拔萃:李信、王賁、辛勝、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趙佗。還有專司關隘城防與輜重糧草輸送的國尉府大將:蒙毅、召平、馬興、杜赫等一班軍政兼通的專才。這些年青大將,無一不是後來大帝國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賁、楊端和、辛勝四人,一致被軍中呼為「少壯四柱」,直與白起時期的王齕、蒙驁、王陵、桓齕四大名將相比。

唯其如此,秦軍幕府的軍情會商,沒有一次不是多有爭論而洞察戰局的。

譬如目下,秦軍大將們幾乎人人明白聯軍統帥趙平的真實圖謀:聯軍前出的二十萬主力,將要渡過易水拖住秦軍主力鏖戰,構築壁壘做防守狀,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駐屯長城的幾萬步軍,則是在防備王賁部回師;駐守武陽城外的騎兵,則是隨時準備救援代國。也就是說,趙平心有狐疑,對自己的圍魏救趙戰法吃不準,機變以對的背後,是統帥自信心的缺乏。趙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準王賁部的真實動向——當真滅代與誘敵疑兵,究竟著力何在?為此,趙平擺出了一個看似機變兼顧的陣式:王賁若不攻代而回師助戰,則武陽軍與長城軍可合圍擊之;王賁若果然攻代,則武陽軍可放手北上救援;長城軍則可相機策應,兼顧易西會戰與救代之戰,既保會戰,又保救代。至於易西會戰,趙平的打算也是顯而易見的:王賁部十餘萬北上,秦軍主力只剩二十餘萬,與燕代聯軍兵力相當;而聯軍是本土衛國之戰,天時地利人和無不具備,當有極大勝算。對於不諳軍事的太子丹與宋如意等,這或可稱為一個機變靈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趨老辣的王翦眼裡,在一群秦軍英才大將的眼裡,這卻是一個透露著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綻的戰法。統帥心有顧忌而不敢投入絕大部分主力於主戰場會戰,實際便是主戰場不明,從方略上已經輸了一籌。若再從兩軍戰力說,燕代聯軍更無法與秦軍銳士抗衡,即或佔兵力優勢,聯軍也未必戰勝,況乎是兵力相當的會戰。

所以,秦軍大將們沒有一個人擔心秦軍能否聚殲燕代聯軍。

作為此戰副統帥,辛勝的說法是:「易西戰場不會逃敵!武陽與燕南長城,則有王賁部從後堵截,也不會逃敵!如此戰場,如何不能聚殲!」唯其如此,辛勝與大將們對王翦的沉重與擔憂感到不可思議。

「稟報上將軍,聯軍特使來下戰書!」司馬的高聲稟報飛上了雲車。

「走!幕府聚將。」王翦大手一揮,立即走進了雲車升降廂。

辛勝對軍令司馬一點頭,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過天空搖擺出特有號令。及至辛勝踏進升降廂跟著王翦出了雲車,聚將鼓已經響過了兩通。始進幕府,大將們堪堪聚齊。王翦看也沒看聯軍特使捧過來的戰書,提起大筆便批了「來日會戰」四個大字。聯軍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著臉道:「聚殲燕代軍尚有變數,各部務須上心!」

「敢問上將軍,變數何在?」李信高聲問了一句。

「敵分兩岸三地,方圓百餘里,逃離戰場較前便利。」

王翦話音落點,幕府大廳驟然沉默了。應該說,這是被秦軍大將們共同忽視了的一個事實——聯軍分作三處在易水兩岸作戰,秦軍兩路縱然鐵鉗夾擊,也難保聯軍戰敗後不從山巒溝壑中逃離戰場;大將們原本認定的勝仗,與其說是聚殲,毋寧說是擊潰。應該說,沒有豐厚的實戰閱歷,很難洞察到這一點。而王翦比帳下年青大將所多者,正在於數十年征戰的實際閱歷與異常冷靜的秉性。而敏銳的年青大將們所缺乏者,也正在這種需要時間與實戰積累的血的經驗。

「上將軍所言大是!趙平分三部駐軍,我等沒有仔細揣摩!」

「三部駐紮,弊在分散軍力,利在便於逃戰!」

「王賁將軍只有三萬餘騎,難以攔截十餘萬人馬!」

「我軍主力在易水西岸決戰,戰勝後渡河追擊必有延緩,不利圍殲!」

「斥候新報:聯軍南來,全數輕裝。其圖謀,必在利於脫身!」

王翦不點明則已,一旦點明,年青的大將們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語人人補充,片刻便將有可能發生的戰場大局說了個透亮。王翦雖然依舊板著臉,那雙藏在帥盔護耳裡的耳朵卻捕捉著每個人的簡短話語,心頭也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沒有捕捉到一個可以聚殲聯軍的方略啟示,飛掠心頭的新方略也沒有一個立定根基。

「此戰,只能就實開打。」大廳已經肅靜了,王翦終於站了起來。

「願聞將令!」聚帳肅然一聲。

「各部強兵硬戰,最大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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