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五節 易水之西 戰雲再度密佈

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於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於當真,更不能因此而鬆懈國人戰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後發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於老諸侯眼中之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也!君上深思之。」

然則,秦王雖然並沒有下令中止戰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鬱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大戰有可能出現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嬴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經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已經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攻城略地之戰,而是一統天下的滅國之戰了。以戰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語說,這是戰爭所達成的政治目標的不同。

目標不同,必然決定著戰爭方式的不同。

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於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的各國間的所有戰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燬天下第一糧倉敖倉;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國兵爭之典型也。從戰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後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燒殺搶掠。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法,並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這種由掠奪戰向滅國戰的轉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延續一百餘年。此等律法之基礎,固然在於激勵士卒戰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一種戰法——完全徹底的斬首殲滅戰!長平大戰,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餘萬,俘獲二十餘萬而坑殺之。其根本,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戰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反,給未來一統大國留下無窮後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戰,必需求戰。歷來戰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若對己方不利,則應多方尋求避戰。然則,一統天下之戰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大戰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的。譬如以強兵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後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周三代以來,沒有不戰而能一統天下者,而只有經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天下。

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滅國必戰,戰而有度。」這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滅趙大戰之後,王翦已經是天下公認的名將了。作為戰國兵家的最後一個大師,尉繚子曾經備細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場制勝,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談何容易!」以後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戰,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鍵的三次大戰;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王翦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膩的戰法順利滅國。不戰則已,戰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覆。這是後話。

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於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由於燕國熱誠謙恭,獻地獻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種期冀實現的謀劃:以燕國不經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範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麼?此等疑慮,王翦並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李斯、尉繚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荊軻赴秦,途經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別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間營探聽得一清二楚。當時,王翦對此事的評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國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與這個上卿荊軻的密謀,未必得到燕王喜與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別之行,故有壯烈悲歌之聲。果真如此,燕國廟堂不久必有內亂,不妨靜觀以待。不想,荊軻離開易水南下,僅僅旬日之間,咸陽便有快馬特使兼程飛來,向王翦知會了一個驚人消息:燕使荊軻,昨日行刺秦王,已經被當場處死!攻燕大軍立即做好戰事準備,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驚愕之餘,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種種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達,王翦立即開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則,當即派出反間營精幹斥候三十人,喬裝商旅,秘密進入薊城,立即接應頓弱回歸易水大營。第二則,立即於幕府聚將,宣示了荊軻刺秦的驚人消息,卻嚴令在秦王特使到達之前不得洩露軍中。第三則,立即派出王賁率五萬鐵騎,插入燕國與殘趙代國之間的咽喉要地於延水河谷,割斷兩國會兵通道。第四則,快馬特使知會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銳飛騎,遮絕燕國北逃匈奴之路徑。

王翦大軍悄無聲息地緊張運行之際,李斯趕到了。

洗塵小宴上,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縱然王翦深沉不動聲色,額頭也冒出了涔涔細汗。之後,李斯又詳盡地敘說了廟堂重新會商的新方略。李斯說,秦王與大臣們一無異議地認定:一統天下必經大戰,不戰而欲圖滅人之國,無異於癡人說夢也!此間,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將軍王翦對秦軍將士宣示的「滅國必戰,戰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細,特意帶來了從史官處抄錄的君臣會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說辭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史官錄寫的「王雲」是這樣一段話:

「燕國詐秦稱臣,我欲懷柔待之,實乃嬴政欲做周天子大夢也!燕國獻地獻人,掩飾行刺之舉,足以證實:沒有議出之一統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統天下!燕國刺秦,好!破去了嬴政天子大夢!也立起了上將軍『滅國必戰』之長策偉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後,嬴政不做周天子,不圖以王道虛德使天下臣服。秦國,要實實在在地一統天下!嬴政,要做實實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來的江山,嬴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長長地吁了一聲。

「上將軍寧無對乎?」李斯有些驚訝了。

「秦王明銳如此,夫復何言!唯戰而已!」

如果說,此前的王翦對秦王及一班廟堂之臣能否在荊軻刺秦後深徹頓悟尚有疑慮,此刻看完這段「王雲」之辭,諸般疑慮已經蕩然無存了。王翦深知,這位秦王一旦認清事實本來面目,其天賦悟性遠非舉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徹明晰,往往遠遠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對如此秦王,王翦當真是沒有話說,只有心無旁騖地準備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起。王翦升帳,先請李斯對刺秦事件與廟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軍大將們怒火中燒,異口同聲憤然喊打。之後,王翦指點著燕國地圖,下達了對燕戰事的總體部署:先期出動的王賁部不動,繼續掐斷燕代會兵通道;楊端和、李信兩大將各率五萬輕裝步騎,前出易水之西做兩翼駐紮,直接威脅燕國下都武陽與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親自率領二十餘萬中軍主力,以大將辛勝為副,攜帶大型攻堅器械,從中央地帶西進,選定最合適的時機渡過易水北上。

旬日之後,諸般預備就緒。在王翦主力正要渡過易水之際,從薊城被秘密接回的頓弱卻帶來一個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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