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四節 提一匕首欲改天下 未嘗聞也

若非李斯尉繚,秦王嬴政對燕國獻地實在沒有興致。

三個月前,頓弱的信使飛馬報來消息:燕國迫於秦國大軍滅趙威勢,太子丹與上卿荊軻力主向秦國獻上燕南之地,以求訂立罷兵盟約。當時,嬴政只笑著說了一句,太子丹不覺得遲了麼?再也沒有過問。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韓國,滅亡之際也是百般掙扎,況乎燕國這樣的八百年老諸侯,割地云云不過緩兵之計而已,不能當真。及至開春,王翦大軍揮師北上兵臨易水,頓弱又是一函急書稟報:太子丹正式知會於他,申述了燕國決意割地求和的決策,不日將派上卿荊軻為特使趕赴秦國交割土地,懇望秦軍中止北進。頓弱在附件裡說了自己的評判:「燕之獻地,誠存國之術也。然則,秦之滅國,原在息兵止戰以安天下,非為滅國而滅國也!唯其如此,臣以為:秦軍臨戰,未必盡然揮兵直進,而須以王師弔民伐罪之道,進退有致。今,燕國既願獻出根基之地求和,便當緩兵以觀其變。若其有詐,我大軍討伐師出有名也!」嬴政看得心頭一動,立即召來王綰、李斯、尉繚三人會商。王綰、李斯贊同頓弱之策,認為可緩兵以待。尉繚於贊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國獻地,必有後策跟進。我須有備,不能以退兵做緩兵。君上下書王翦,不宜用緩兵二字,只雲『隨時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點頭。於是,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繚之說下書王翦,令易水大軍屯駐待命。

旬日之後,頓弱信使又到。

這次送來的,是太子丹親手交給頓弱的燕南地圖。頓弱書簡說,上卿荊軻已經在踏勘燕南之地,一俟地圖與實地兩相核准,立即赴咸陽獻地立約。嬴政當即打開了地圖,卻看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立即召來了執掌土地圖籍的大田令鄭國求教。鄭國端詳一番,指點著地圖道:「此圖,乃春秋老燕國初滅薊國時之古圖。圖題『督亢』兩字,是當年薊國對燕南地之稱謂。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謂也。此地有陂澤大水,水處山陵之間,故能澆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謂亢地。此地又居當年薊國之中央腹心,此謂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卻呈來一幅古地圖,今日燕國沒有地圖麼?」鄭國素來不苟言笑,黑臉皺著眉頭道:「此番關節,老臣無以揣摩。也許是燕國丟不下西周老諸侯顏面,硬要將所獻之地說成本來便不是我的——老臣慚愧,不知所以!」嬴政聽得哈哈大笑道:「也許啊,老令還當真說中了。老燕國,是死要顏面也!」可是再看地圖,連鄭國也是一頭霧水了。這幅地圖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兩個古字,水流、土地、山巒,黑線繁複交錯,連鄭國這個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鄭國只好又皺起眉頭,指點著地圖連連搖頭道:「怪矣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圖?老臣只知,此處大體是陂澤。其餘,委實不明也。」嬴政心頭猛然一動,吩咐趙高立即召李斯尉繚前來會商。不料,李斯看得嘖嘖稱奇,尉繚看得緊鎖眉頭,還是看不明白。兩個不世能才,一個絕世水工,再加嬴政一個不世君王,竟然一齊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國在考校秦國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豈有此理!這般鬼畫符,根本便不是地圖!」

老尉繚點著竹杖憤憤一句,話音落點,竟連自己也驚訝了。

誠如尉繚憤然不意之言,豈不意味著這裡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當是何等奧秘?一時之間,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著書案兀自喃喃道:「燕國瀕臨絕境,莫不是上下昏頭,圖籍吏將草圖當做了成圖?」鄭國立即斷然搖頭道:「不會。此圖劃線很見功力,毫無改筆痕跡,精心繪製無疑,豈能是草圖?」尉繚一陣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義,不尚詐,此舉實在蹊蹺之極。」嬴政看著三個能才個個皺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說這鬼畫符了,左右是他要獻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搖頭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既已回復燕國,接受獻地還是該當也,不能改變。」尉繚篤篤點著竹杖道:「更要緊者,此中奧秘尚未解開,不能教他縮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認定,此間定有奧秘未解?」尉繚道:「兵諺云:奇必隱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圖,誰都不明所以,若無機密隱藏其中,不合路數也。」嬴政不禁大笑道:「他縱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會燕國,教他換圖,否則不受獻地。」

正在此時,蒙毅匆匆進來,又交來頓弱一函急件。

打開讀罷,君臣五人立即沸騰起來。頓弱信使帶來的消息是:燕國將交出叛將樊於期人頭,由上卿荊軻連同督亢之地的古圖原件一起交付秦國。假如說,此時的秦國對於土地之需求,已經在統一天下的大業開始後變得不再急迫,那對於以重金封地懸賞而求索的叛國大將的人頭,則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戰國史,樊於期叛國對秦國秦人帶來的恥辱,可以說絲毫不亞於嫪毐之亂帶給秦國朝野的恥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對於王弟成蛟的叛國降趙與樊於期的叛國逃燕,刻刻不能釋懷,視為心頭兩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殺!嬴政也同時下令王翦:滅燕之後第一要務,捕獲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陽對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頓弱曾經請命秦王,要在薊城秘殺樊於期。嬴政毫不猶疑地制止了。嬴政發下的誓言是:「非刑殺叛將,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國殺叛將,不足以正義!樊於期若能逃此兩途,天無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賴以隱身的燕國殺了,嬴政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

「誅殺叛將,燕國之功也!秦國之幸也!」

嬴政奮然拍案感喟,當即決斷:接受燕國獻禮,休戰盟約事屆時會商待定。李斯尉繚也毫不猶豫地贊同了。秦國君臣的決策實際上意味著,已經給燕國的生存留下了一線生機。因為,從實際情勢而言,秦國君臣當時對於一統天下,還沒有非堅持不可的一種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顧及到諸侯分立數百年的種種實際情形,對滅國有著不同的方略準備。以戰國歷史看:大國之間即或強弱一時懸殊,也沒有出現過滅國的先例;唯一的滅國之戰,是樂毅攻齊而達到破國,終究還是沒有滅得了齊國。秦國之強大,及其與山東六國力量對比之懸殊,雖然遠遠超過當年的燕齊對比,然則以一敵六,誰能一口咬定對每個大國都能徹底滅之?唯其如此,秦國從對最弱小的韓國開始,便沒有中斷過邦交斡旋,更沒有一味地強兵直進。對趙國燕國,更是如此。從根本上說,燕國若真正臣服,並獻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此時的秦國君臣,還不是滅掉韓趙燕魏之後的秦國君臣,堅定的滅國方略還沒有最終清晰地形成。如今燕國獻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將人頭,不惜做出對於一個大國而言最有失尊嚴的臣服之舉,秦國君臣的接納,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對應之策。

「東出以來,君上首次面見特使,當行大朝禮儀。」李斯鄭重建言。

「彰顯威儀,布秦大道,以燕國為山東楷模。」尉繚欣然附議。

「一統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鄭國也贊同了。

嬴政當即欣然下書:著長史李斯領內史署、咸陽署、司寇署、衛尉署、行人署、屬邦署、宗祝署、中車府等官署,於旬日之內擬定一切禮儀程式,並完成全部調遣,以大朝之禮召見燕使。李斯受命,立即開始了忙碌奔波。尋常大朝會,儘管也是李斯這個長史分內之事,然卻不須動用如此之多的官署連同籌劃。此次之特殊,在於大朝會兼受降受地受叛將人頭,實際是最為盛大的國禮。李斯不是單純的事務大臣,非常清楚這次大朝國禮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朝會確定燕國臣服之約,實際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最穩妥平和的方式統一了燕國。唯其如此,種種禮儀程式之內涵,自然要大大講究了。李斯的統籌調遣之能出類拔萃,三日之內,各方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內史郡,職司部署關中民眾道迎燕國特使;咸陽令,職司都城民眾道迎,並鋪排城池儀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國的山東盜賊,務期不使燕國特使受到絲毫挑釁威脅;衛尉署,部署王城護衛,並鋪排王城兵戈儀仗,務期彰顯大國威儀;執掌邦交的行人署、執掌夷狄的屬邦署,職司諸般迎送程式與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車府,籌劃調集所需種種車輛,尤其是秦王王車之修繕裝飾;宗祝署,確定大朝之日期、時辰,並得籌劃秦王以樊於期人頭祭拜太廟的禮儀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辦理得件件縝密,無一差錯。

旬日未到,諸般妥當。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書房的小朝會上做了備細稟報。嬴政對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案讚嘆,沒有任何異議便點頭了。尉繚卻突然一笑道:「對時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說法?」李斯不禁眉頭一聳,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見,卦象不明。」嬴政一笑道:「大道不佔,兩卿何須在心也。」尉繚兀自嘮叨道:「吉凶互見,究竟何意?以此事論之,何謂吉?何謂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約立,諸事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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