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三節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是從流經城南的治水引進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年下齊七十餘城後,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於趙,樂閒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後來,樂閒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商的六國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為,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應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後,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為國用;用於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衝,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嚴,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範。於是,商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何言!於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現,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瀰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於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沒有一個大功臣可以當得起如此封賞了。

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迷離的雲霧。

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步入紮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心的擺佈:田光,可為大計實施之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為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為上將軍臨敵決戰;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為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年太子丹初次與田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後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之大事,願先生勿洩也。」太子丹記得很清楚,田光似乎並沒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諾。」此後,田光很快造訪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並與之為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勿洩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事後,太子丹始終不解的是,荊軻竟然一句疏導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鑽了牛角。田光最後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田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逕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捨丹而去,荊卿亦捨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了王城外東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幹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說:「卿欲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重利於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後說:「我欲為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為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如此。」

這片碧藍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又經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後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經常邀精通聲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於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流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遊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投擲池中老蛙(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於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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