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九節 烈亂族性亡強國 不亦悲乎

趙國的滅亡,是戰國末期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

趙國歷史有三說:其一,戰國開端說。視趙襄子元年(公元前四七五年)為趙氏部族立國,到秦破邯鄲趙王遷被虜(公元前二二八年),歷經十二代十二任國君,歷時二百四十七年;其二,開端同上,以趙公子嘉之代國滅亡為趙國最後滅亡,歷時二百五十三年;其三,三家分晉說,以周王室正式承認魏趙韓三家諸侯為趙國開端(公元前四○三年),則其歷時或一百七十五年,或一百八十一年。

從歷史實際影響力著眼,第一說當為切實之論。

邯鄲陷落趙王被俘,強大的趙國事實上已經滅亡。

趙國滅亡,真正改變了戰國末期的天下格局。

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到趙國滅亡的近百年間,趙國始終都是山東六國的巍巍屏障。在與秦國對抗的歷史中,趙國獨對秦軍做長期奮爭。縱然在長平大戰一舉葬送精銳五十餘萬後,趙國依舊能從汪洋血泊中再度艱難站起並漸漸恢復元氣。此後形勢大變,山東五國懾於秦軍威勢,再也不敢以趙國為軸心發動具有真正實力攻擊性的合縱抗秦,反倒漸漸疏遠了趙國。趙國為了聯結抗秦陣線,多次以割地為條件與五國結盟,卻都是形聚而神散,終致幾次小合縱都是不堪秦軍一擊。當此之時,趙國依舊堅韌頑強地獨抗秦軍,即或是孝成王之後的趙悼襄王初期,李牧依然能兩次大勝秦軍。應該說,趙國的器局眼光遠超山東五國,是山東戰國中唯一與秦國一樣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強大國。假若孝成王之後的兩代國君依舊如惠文王、孝成王時期的清明政局,而能使廉頗歸趙,李牧龐煖不死而司馬尚不走,秦趙對抗結局如何,亦未可知也。

然則,歷史不可假設,趙國畢竟去了。

巍巍強趙呼啦啦崩塌,其間隱藏的種種奧秘令後人嗟嘆不已。

六國之亡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重大的時代分水嶺。其間原因,歷代多有探討。西漢賈誼《過秦論》將六國滅亡及秦帝國滅亡之因,歸結為「攻守之勢異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則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宋蘇洵的《六國論》又是另一說法:「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蘇洵兒子蘇轍的《六國論》,則將六國之亡歸於戰略失誤,認為六國為爭小利互相殘殺,致使秦國奪取韓魏佔據中原腹心,使六國沒有抗秦根基而滅亡。清人李楨的《六國論》,又將六國之亡歸結為不堅持蘇秦開創的合縱抗秦之道。更有諸多史家學者專論秦帝國滅亡之原因,連帶論及六國滅亡,大體皆是此類表層原因。凡此等等,其中最為爍目者,莫過於詩人杜牧首先提出的將六國滅亡根由歸結為六國自身、將秦帝國滅亡歸結為秦帝國自身的這種歷史方法論。這是內因論。內因是根本。儘管循著如此方法,歷代史論家依然沒有發掘到根本,然畢竟不失為精闢論斷之種種。攻守之勢也好,賄賂秦國也好,戰略失誤也好,不執合縱也好,畢竟都是實實在在的具體原因。

然則,內在根本原因究竟何在?

三晉趙魏韓之亡,是華美壯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潰形式瀰散華夏的開始。歷史地看,這種崩潰具有使整個華夏文明融合於統一國度而再造再生的意義,具有壯烈的歷史美感。然則,從國家興亡的角度看去,三晉之亡則顯然暴露出其政治根基的脆弱。也就是說,三晉政治文明所賴以存在的框架是有極大缺陷的。這種缺陷,其表象是一致的:變法不徹底,國家形式不具有激勵社會的強大力量。然則,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三晉乃至山東六國,都不能發生如秦國一般的徹底變法?都有著秦國所沒有的政治文明的重大缺陷?

隱藏在這裡的答案,才是六國滅亡的真正奧秘所在。

事實上,任何部族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其文明框架的構成,其國家行為的特質,都取決於久遠的族性傳統,以及這種傳統所決定的認識能力。而族性傳統之形成,則取決於更為久遠的生存環境,及其在這種獨特環境中所經歷的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事件。這種經由生存環境與重大事件錘煉的傳統一旦形成,便如人之生命基因代代遺傳,使其生命形式將永遠沿著某種頗似神秘的軸心延續,縱是興亡沉浮,也不會脫離這一內在的神秘軌跡。

唯其如此,部族的族性傳統決定著其所建立的國家的秉性。

趙人之族性傳統,勇而氣躁,烈而尚亂。

趙人族性根基與秦人同,歷史結局卻不同。這是又一個歷史奧秘。

秦趙族性之要害,是「尚亂」二字。何謂亂?《史記.趙世家》所記載的韓厥說屠岸賈做了最明確界定,韓厥云:「妄誅謂之亂。」在古典政治中,這是對亂之於政治的最精闢解釋。也就是說,妄殺便是亂。何謂妄殺?其一不報國君而擅自殺戮政敵,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復仇。妄殺之風濫觴,在國家廟堂,是無可阻擋的兵變政變之風,動輒以密謀舉事殺戮政敵的方式,以求解脫政治困境,或為實現某種政治主張清除阻力。在庶民行為,則是私鬥成風,不經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會風習。此等部族構成的國家,往往是剛烈武勇而亂政叢生,呈現出極不穩定的社會格局,戲劇性變化頻繁迭出,落差之大令人感喟。

依其族源,秦趙同根,族性同一。而在春秋之世至戰國前期,也恰恰是這兩個邦國有著驚人的相似:廟堂多亂政殺戮,庶民則私鬥成風。然則,在歷史的發展中,秦部族卻因經歷了亙古未有的一次重大事件而革除了部族痼疾,再衍生出一種新的國風,從而在很長時期內成功地避免了與趙國如出一轍的亂政危局。這個重大事件,便是商鞅變法。歷史地看,商鞅變法對於秦國具有真正的再造意義——沒有商鞅這種鐵腕政治家的戰時法治以及推行法治的堅定果敢,便不能強力扭轉秦部族的烈亂秉性。事實上,秦國在秦獻公之前,其政變兵變之頻繁絲毫不亞於趙國,其庶民私鬥擅殺風習之濃烈更是遠超趙國而成天下之最。唯橫空出世的商鞅變法,使秦部族在重刑威懾與激賞獎勵之下洗心革面,最終凝聚成使天下瞠目結舌的可怕力量。始皇帝之後,秦部族又陷入亂政濫殺,最後一次暴露出秦部族的烈亂痼疾,這是後話,容在秦帝國滅亡之後探討。

趙國沒有經歷如此深徹的強力變法。

趙氏部族的烈亂秉性沒有經由嚴酷洗禮而發生質變。

是故,趙部族的亂政風習始終伴隨著趙國,以致最終直接導致其滅亡。

大略回顧趙部族的亂政歷史,可以使我們清晰地看到趙國滅亡的內因。

遠古之世,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是華夏東方最大的兩個部族。趙秦部族能記住名字的最遠祖先是大業。這個大業,便是後來被視為決獄之聖的皋陶(大業即皋陶,見沈長雲等《趙國史稿》之考證)。第二代族領是伯益。在皋陶、伯益時代,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結成軸心盟約,發動並完成了遠古治水的偉大事業。治水之後,大禹建立了夏王國。已經明確為大禹繼任者的伯益被大禹的兒子啟密謀處置,不知所終。由此,趙秦部族與夏部族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終夏之世,趙秦部族不參夏政,游離於夏王國主流社會之外而獨立耕耘漁獵。夏末之世,商部族發動聯絡各部族滅夏,趙秦部族立即呼應,加入反夏大軍並在鳴條之戰中與商部族聯合滅夏。其後,趙秦部族便成為商王國的方國諸侯之一。在商王國時代,趙秦部族兩分:其中主力一支以飛廉、惡來父子為先後首領,成為商王國鎮守西陲的方國部族;一支仍居中原腹地。隨著周武革命而滅商,趙秦部族的兩支力量分開了。鎮守西陲的一支因忠於商王國而疏遠周王國,遠避戎狄聚居的隴西地帶獨立耕牧,這便是後來的秦部族。仍居中原腹地的一支,卻因相對臣服周王國,其首領造父成為周穆王的王車馭手(據史家考證,王車馭手地位很高,等同於大臣,並非尋常匠技庶人),後來因功封於趙城,於是演變為周室功臣的趙部族。

西周末期,秦趙兩部族的命運發生了驚人的顛倒:秦部族應周太子(周平王)之邀,浴血奮戰殺敗戎狄平定鎬京之亂,成為東周的開國諸侯;趙部族卻在很長時間內,依然是蝸居晉地的尋常部族。

以上之趙氏歷史,可稱為先趙時期。

春秋(東周)中期,趙部族在晉國漸漸發展起來。及至趙衰、趙盾兩世,由於輔佐晉文公霸業極為得力,趙氏部族崛起為晉國的掌軍部族。從趙盾時期開始,趙氏部族成為晉國的權臣大部族之一,無可避免地捲入了晉國的權力主流。從此,趙氏部族開始了外爭內亂俱頻繁的血雨腥風的部族歷史。從趙盾到趙襄子立國,可稱為早趙時期。

內亂妄殺頻仍,大起大落,是早趙部族最顯著的特點。

早趙時期歷經趙盾、趙朔、趙武、趙成(景叔)、趙鞅(簡子)、趙毋恤(襄子)六代,大體一百餘年。這六代之中,發生的內亂妄殺事件主要有四次:

其一,趙盾時期部族內爭,導致趙氏部族分裂,幾被政敵滅絕趙盾之世的內亂起因於讓嫡,終致被屠岸賈勢力大肆殺戮,故事紛繁,有興趣者可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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